第01章 老家的那三间老房子(2 / 2)

我哥从小就心灵手巧,他常借助煤油灯那昏黄的灯光,不断变换着手指,在墙壁上投影各种小动物的造型,有小狗,有小猴子,有小鸭子……,他还会随着手指的变化,用嘴模仿发出动物的声音,惟妙惟肖,但天生笨拙的我,就从来没有演绎出来。

推开厅堂西墙上的门,则是一间闲置的卧室,进门后靠北墙那里放着两口大缸,用来储藏父母一年四季的耕种收获;南侧靠窗户也盘了一铺土炕,占据了房屋的半间。窗户也是两扇对开的玻璃窗,但因为我们都不住在那间屋子里,便也没什么印象,只是记得土炕上堆满了各种纸缸,那是母亲用来放置面粉的。

就是这样朴素的三间老房子,像山底下那敦厚善良的老人一样,盯着那小院里的花花草草,默默地吐纳着烟火气,守护着我们一家四口,拨弄烟火谋生,抚弄星辰抒情,任岁月缱绻,随风情万种。

院子里的地面起初是全土面的,中间用石块铺就了一条小路,那是一条出则入世、回则入梦的绵延石径,如今它已经绵延到了青岛这座海滨小城。人们都说青岛的夏季是诱人的,现在我虽然居住生活在青岛,但每到夏日的晚上,我便会想起老家那三间老房子的小院夏夜,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光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每到吃晚饭的时间,我都会早早的把小饭桌拿出来,摆在小院东侧的水井和小菜圃之间,四张马扎子也被我放在一左一右,我们就在那里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院外槐树上的知了张开了嘴巴不停的鸣叫,那一声一声的蝉噪,令人心浮气躁;天上银河里的星辰眨着眼睛不断的闪烁,那一闪一闪的星光,惹人遐思神往。

水井前那块小小的菜圃,是我舌尖上的天堂,父亲于每年的春天都在那里种植几架蔬菜,有黄瓜、芸豆、茄子、辣椒和西红柿等,几乎每顿晚饭,我都会顺手拔几颗葱,或者摘几根黄瓜,蘸着自家酿造的黄豆酱吃,日子过的香甜软糯。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整个院子就被父亲用水泥抹平了,那酸甜可口的西红柿,我再也没有吃到过。甜蜜的日子虽然是短暂的,但生活里不乏幸福的源泉,只要你肯用心去发现生活之美。

父亲在院子东侧打那口水井的时候,我已经有记忆了,我记得父亲带着邻居们连续打了好几天,已经挖到接近十米深的时候,仍然没有出水,父亲就急了,和邻居们讨论了一下,在井底下稍微调整了方向后,又挖了三四米,才出水的。打水井找水脉是有技巧的,在掘开地面之前,大人们先是看了西院和东院的水井位置,待确定了大致的一条水脉线走向后,才动土向下挖掘,真是凡事预则立。

自从有了那口水井,我常常压出水来流淌进我的小菜圃,浇灌那绿意盎然的生机,看着那汩汩的流水滋润着菜圃,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小柿子又长大了一点。不仅如此,每到夏日,我们还会把井水压入一个大盆里,放在太阳底下晒热了,晚上美美的洗去一天的疲惫不堪,原本泡在“井拔凉”水里的西瓜,也早已被切开了,放在院子西侧的平房上,我也把凉席铺在平房上,恣意的躺下,翘着二郎腿,一手举着一牙西瓜,一手摇着蒲草扇,眯着眼睛数星星,听着小菜圃里蛐蛐那有节奏的声音,渐渐的就进入了梦乡。

夏日农村的味道,是很多人心头温软而经不住揉搓的回忆,看起来很美,想起来很苦。

我睡下的平房顶,下面是小猪的窝,那是用石块砌起的一处猪圈。小的时候,父母每年都会养一口猪,有几年猪圈里还放养了几只鹅。小鹅、小鸭和小鸡,是初春的精灵,虽然小小的身体像握紧了的拳头那么大,但它们却是人间春日的气息。我会在早晨赶着它们去村子外的野地里放养,它们蹒跚着小脚丫走在前面,寻觅着还沾有露珠的嫩叶,四处正值“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我手里捻着几根狗尾巴草,慢悠悠的跟在身后。小鹅虽然不大,但是很能吃,通常都是大半个上午的时间,才愿意跟着我回家,趁着它们不停的吃草,有时候我就去挖一些野菜,带回家喂那只懒惰的小猪,它们则陪伴我一天一天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等快过年的时候,那头被我们养肥了的猪,便忽然就会被卖了,除了补贴家用,我们还可以收获一些猪下水和肉,那是我们改善生活的时间。

我见过杀猪,可能万物皆有神灵,许是猪的心里真的会有预感,也有可能是杀猪贩子身上真的有煞气,虽然通常是次日早上走猪,但猪在头天晚上便不愿意吃饭了,你会发现它焦躁不安,一晚上都不会睡觉,等到凌晨猪贩子快来到的时候,它就绕着猪圈狂奔,上蹿下跳,奋力挣扎着要逃跑,等到四五个壮汉一起使劲压住、捆绑了,它那越发凄厉的惨叫声音,穿透了整个村子那原本寂静的夜空,周围四邻五舍的狗也跟着狂吠不已,真的让人不忍直视。

生命又怎么能经得住岁月这把杀猪刀呢?

那时候的五花肉特别好吃,但我们也从不舍得一顿饭就全部吃了,而是用来切成肉条炸脂渣。脂渣则在炒菜的时候放一些,一吃两用,在那个年代里,谁家的日子也都是这么过出来的。

除了留下一些五花肉以外,父母通常会与猪贩子商量留下一些板肉,那是用来炼油的,炼出来的猪油被盛在碗里,冷却凝固后如同雪花一样白,那白花花的猪油,抹在馒头上,咬在嘴里,香甜可口,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我一度怀疑那些嘴里常说被猪油蒙了心的人,是不是真的被蒙住了?

长大后有人问我,夏日平房下的猪圈里臭烘烘的,你躺在平房顶上,是怎么睡着的?我便会一笑而过,傍晚时分那平房上的风景之美,岂为他们所懂?西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井空一碧万顷,宛若琉璃;檐下燕子归巢,禾锄挂壁;房上小儿无赖,人在何处。这一切正是所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生活中如果把所有问题都纠缠在一起,是挺糟心的,但如果把它们拆裂开,就从容简单多了。

简单是一种生活艺术,我们家院子的门楼便是如此。

那门楼是中国北方典型的造型,门楼的两面斜坡是一排排灰色的小瓦,像鱼鳞一样一片压一片,寓意四季顺风顺水、和合共生;门楼上正中央是一根横梁,横梁上有一对收起了翅膀的小燕子,体态虽然丰满但看上去却是轻盈飘逸,寓意家人齐齐全全、幸福安康;门楼上四条边的挑檐歇山,柧棱分明,趋势自如,寓意家业元亨利贞、气象万千;门楼下是两扇对开的黑漆木门,一对扣门铁环镶嵌在门板上,端庄大气,寓意生活环环相扣、吉祥如意;木门的下方是一条三十公分高的门槛,门槛的两侧则各摆放着一条石枕,那是由石匠师傅一锤一锤在一整块石头上凿就出来的,寓意人生有板有眼、安稳踏实。

每次看到我们家院墙的门楼,总是满心欢喜,特别是秋天下雨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门楼下听雨,街上那已流淌成小溪的雨水里,有几只路过的青蛙,正在一蹦一跳的钻进草垛里避雨。我伸手想去托住那滴落的水珠时,它却俏皮地躲过我,从指缝里溜走,我便索性走出门楼,踩着地面上的积水,激出几波涟漪,此时情绪此时天。

这样一处门楼,在那时候的农村也是不多见的,每逢过年的时候,父亲会在门上贴着红彤彤的对联,我则在门楼上插下飘扬的吊纸,看着门楼正对的墙面贴上了“出门见喜”,心里那浓厚的年味便随风飘散出来了。

尽管这门楼不大,但推开门是社会,关起门来就是生活,那门楼是我内心于家的图腾。

可惜后来为了盖平房,父亲把门楼拆了,也拆散了我对家的记忆。还记得小时候,如果我回家的时候门是锁着的,我就会把门下的门槛拔出来,像泥鳅一样从门槛缝爬进院子,我以为这个秘密不被别人知道,谁知有一天小伙伴松林的母亲居然提起这个事情了。

三间老房子的院子外便是村子的喧嚣了,于村子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成为秘密。院子门前种植了一株国槐树,大人们说它的槐角晒干了后能入药,小时候我们常摘一些摊在地上,等过几日被太阳晒半干后,用石头捣碎了,团成球体,用线提留着,再继续彻底晒干了,就会像石头一样硬,如果敲打在头上可疼了,我哥跟我常玩。在贫瘠的农村世界里,孩子们天真浪漫的创造性,往往会被激发出来,这是我跟我哥为数不多的几样自娱自乐游戏之一。

“山野万万里,余生路漫漫。日暮酒杯淡饭,一半一半。”

这便是我老家那三间老房子,房子不大,粗茶淡饭,养育了我们家,是我的精神源泉,她位于SD省海阳市沟里村——一个前不靠海、后不背山的村落,一直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村子里大概还有三百多户人家。

父母在村子里盖这三间老房子的时候,不过是二十多岁,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岁月流逝,二十多岁这个年龄于我而言,也早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那三间老房子挂锁已经有十多年了,不知道那被锁住了的院子里,是否还有蛐蛐在叫,有时间要常回家看看,把那扇门打开。

只是“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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