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渚清沙白鸟飞回11(2 / 2)

我常在那小院的葡萄架下看这满山的趣味,每当我远远的看到这满山的花次第开放时,我就知道那是大自然在告诉我——春天回来了,正所谓“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通常先是爬在篱笆上的腊梅竞相开放,有黄色的、白色的和红色的……,真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然后是点缀在石崖山缝里的迎春花耐不住寂寞了,它们悄悄地探出来那一抹浅黄色,让这枯山有了些色彩;接着便是山下那一株株桃树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娇艳欲滴的桃花让我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仙子;在我还没来得及带着小女去嗅闻桃花的芬芳的时候,那朵朵国色天香的梨花白,已经摆在了我们的眼前,而前不久突如其来的春雪,还有一些残留在梨树下的枯草丛里,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陶醉在这美好的世界里,沉浸在大自然赠予我的喜悦里,在这浮躁的时代里,鲜有陌生人来打扰,就是我那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也是少有来访的,但总有一位知己于每年二三月份来我家做客,只为了看我这里的岸柳。其实,二三月份这个时节的北方还是寒冷的,倒春寒常常会带来一场意料不及的大雪,为乍醒还冷的大地再盖上一层被子。不过尽管如此,天气毕竟已是“八九九九沿河看柳”的时节了,俗话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我坐在热炕头上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到的景象完全就是一幅中国山水画,河两岸那些扶风柳正在摇曳,河对岸的山坡上还点缀着几处残雪,天上有一队鸟儿飞过去了,院子门口的柳树上有两只鸟儿在鸣叫,桥头的木船也停下了摇橹,不知道它曾经去过哪里,这满眼的画面分明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坐在家里的我,能听得到河水在哗啦啦地奔腾着,那声音听上去较往日更响亮了一些,能让人感觉到河里的水量比往日丰沛了一些,流速比往日加快了一些,那是因为沿河流域的山体以及眼下这河底,在沉寂冰封了一冬天后,终于被春天融化了,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顺河道流淌着,河里的小鸭子们慌不迭的通知沿途的人们:春天来了,春天来了。这真是应了那句——春江水暖鸭先知。那清脆的流水声宛若天籁之音,惹得我竟不禁闭上了眼睛,我能想象出来那河水一定是清澈爽快了许多吧,能感受到这河两岸的山体一定是朗润明亮了许多吧,这就是春天的力量,前几日还仅仅是“几处早莺争暖树,浅草才能没马蹄”。

河两岸的柳树是我多年陆续种下的,三五年前的一位来访的朋友临离开时特意折枝插柳,他说每次来我家小住几日都不想离去,又不知道该留有什么纪念,那就遵从古人的教诲吧——“折柳烟岚里,留取汀洲路。”不曾想,这不经意间被插入土里的柳条,竟然真的逐渐成长为一棵小柳树了。

友人无需多,三五人即可,他们都喜欢我这随性的生活,便会择日而来,只为体验一下这山野的气息,他们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你有花和酒,我有风和尘,就让我在这里叨扰几日吧。”久而久之,他们竟然觉得如果每年不来一次,就仿佛是亏待了自己一样,常说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里的留恋竟然到了这样一种地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不过也有人问我:你不觉得这里的天地太小了吗?我笑而不语,有道是——“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一方天地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就自得其乐吧,毕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每个人都没必要以获得别人的喜欢,或者以别人的眼光为生活目标,活好真实的自己,心怀坦荡的向前走着就好。

记得有一年我恰好携家外出归来,看到那从不上锁的柴门上插着一支弱柳,我正在好奇是哪个路人做的恶作剧时,身旁正在蹦蹦哒哒的小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爸爸,你看地上。顺着小女的指向,我看到那柴门外的地上竟然写着一句——“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哦,我豁然开朗了,想必是哪位来访的故人久等我不归,竟折下柳条在地上默写了宋朝叶绍翁的这句诗,颇有些憾意地以此寄语与我。我记得他特别喜欢在端午节前后坐在那石拱桥上,煮一壶清茶,摘几枚青果,听着河里流水潺潺的声音,他觉得那是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完全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唉,真是不应该啊,在人人都拿彼此当工具的年代里,人生又能有几个知己可言呢?可是我那扇从不上锁的柴门,不就是为你们留的吗?我是多么向往你的到来,与我共吟每一首诗。

可能也就只有我家前后这两座山才是真正的友谊吧,我不了解这两座山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依据现代地理学家的观点,它们一定也是地壳大陆板块运动而形成的,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河这岸的山先站出来的,还是河对岸的那座山先形成的,但千百年来,它们两个虽然相对无言,却为彼此付出了全部,并为我们留下了这片肥沃的冲积地带,留下了这条孕育生命的河流,让我携带家人从繁杂的外界来到这里生存下来,正是——“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我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年四季都有她独到的美。

这里的春天是无知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等到人们意识到春天来了,小燕子回来了,大地已是红肥绿瘦、芬芳馥郁,春雨绵绵的时候,我坐在家里就能看到河对岸的山坡上,可谓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渚清沙白鸟飞回”。

这里的夏天是热闹的,“小荷才楼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就连轻盈的蜻蜓,也耐不住夏天的燥热,早早占据了最凉快的菡萏尖儿,清风徐徐的时候,我躺在院子里就能听到河岸边的柳树上,处处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这里的秋天是丰满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丰收的喜悦是惹人嫉妒的味道,就连从不缺食的青蛙,也伸出了舌头想品尝香喷喷的稻米饭,天气爽朗的时候,我走在院子里盯着璀璨无垠的夜空,心里是“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这里的冬天是孤寂的,“皮枯缘受风霜久,条短为经攀折频。”冬日里枯萎了的大地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河两岸的柳树残枝还在风中凌乱不堪,冰封雪冻的时候,我蹲在桥上看着几尺井空,眼里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我热爱这方天地,她让我收获了很多,也给我的朋友们带去了一些慰藉,不过尽管如此,这里终归也只是属于我自己内心的净土。

如果是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披上衣服走出屋子,沉浸在这四处沉寂的氛围里,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间,警觉的狗子会猛的抬起头来,不过它通常看到是我后,便会瞅我一眼就继续睡了,仿佛是在怪我打断了它的好梦,这个时候估计山中的小兔子和小鸟们也沉睡了,只有那从不停息的河还在哗啦啦地流淌着,有时候我会听到河对岸远处的山上有人在说话,那是赶夜路的路人在翻山越岭,远远的望去那黑黢黢的山上,却又什么也没有看到,真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这夜是真静啊,我不禁感叹,有时候我感觉月光稍有不足,就想着要去告诉蟾宫里的吴刚:“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不觉间,我竟已在月光下走出了柴门,站在桥头上了,尽管此时河里那片在白天盛开的荷花早已收拢了起来,但它们弥漫出的那丝丝清香,却在月光下越发迷人了,这难得的荷塘月色也就只有我独享了,因为水里的鱼儿和荷叶上的青蛙也早已各自休息了,只有山里草丛中的蛐蛐们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它们不明白这荷塘月色有什么好看的,只管张大了嘴巴努力地鸣唱,可能它们不喜欢夜的黑,它们想叫醒这沉睡的大地,以便能早点吸吮清爽的晨露,沐浴温暖的阳光。

我不管它们,弯腰伸手折了一支荷叶,用荷叶兜起一捧水,映着皎洁的月光,继续把玩手里的月色,我觉得此时的我就是那群野鸭子中的一只。野鸭子们在外边游玩尽兴归巢的时候,常常要穿过这桥下的荷花池,惹得那里的鸟儿一惊一乍,纷纷离巢躲着,仿佛是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待在空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家,野鸭子和鸟儿们每天都为我上演一场精彩的剧目——“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喜欢这桥,它仿佛是我心里的一道彩虹,初夏的时候,每次赶上下雨,我都会赶紧撑起一把伞伫立在桥上听雨,看着或大或小、或急或缓的雨点打落在河水里,冒出一个个泡泡,我的心里也会泛起涟漪,周围的山都沉浸在靡靡细雨之中,眼前的河倒映着雨帘中的山,河里的水,雨中的山,尽管这景色恰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在等待那一刻——雨停的那一刹那,那一瞬间是美到极致的,陆游诗云: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

可惜,我几乎很难恰好看到那美到动人心魄的画面。一场大雨下来,上游又冲下来更多的河水,有时候河里甚至会翻滚着卷起来浪花,雨后的河水要比雨前的水浑浊了许多,我看着远去的河水发呆,不知道它们流向了哪里,就如同我始终不清楚这河的源头在哪里一样,是否它的尽头就是天边了呢?有时候我在想这翻滚的人生是不是就如同这眼下的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正在我迷惑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阵低声吟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是啊,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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