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第二个世界·残夜】·楔子42(2 / 2)

那个格子里,也摆放着一个小瓶子。瓶子上的标签纸很明显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上面写的是“燕山雪·徐慎之”。

崔仪站在那个格子前,慢慢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个小瓶子的外壁。

小瓶子里浮动着的云霭,是淡金色的。其中掩映的光芒图案,却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色。

崔仪注视着那个图案,然后,叹了今天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二声气。

那个天秀的小姑娘曾经问她,有没有遇到过让她很喜欢,很怀念,印象深刻的人。

……当然有啊。

此刻,他就在这里。

确切地说,是他的灵魂印记,就在她面前的这个小瓶子里。

她曾经想过他的灵魂印记会是什么颜色的。她当时在想,徐慎之是何等君子一样光明磊落的人物,一定是如太阳一般的淡金色才合适配他。

但是后来,当她走出心理科的医疗仓,发现那个瓶子里装着的,除去那一团的确呈现出淡金色的云霭之外,云霭内部那个由光芒组成的图案——那是自动根据“灵魂印记”的主人的真正性格,生成的个人代表纹样——居然是一种近乎于黑色的深蓝色时,她不由愕然许久,最后才沉沉一叹。

……终究,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是吗。

那个世界是她完成过的、表现最出色的世界,至今,只要一提起时空管理局历史上的代表作,《燕山雪》还是必定会出现在盘点里的作品之一。

在那个世界里,她生生将一个原本格局不大的宅斗戏,演绎成了一代女皇的奋斗史。由后宅而到朝堂,恢弘壮阔,最终当她登临乾安殿——那个朝代皇宫的正殿——宝座的时候,她曾经真正两心相许的人,就站在阶下右侧的第一个位置上。

徐慎之,那时十八岁,已是天下臣工中的第二位——他是那个世界里的“大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副相。当然,很快,随着她稳固朝政,先帝时留下来的宰相俞孝颐也没几年就告了老;从那之后一直到他五十二岁去世,他始终是她倚重的首辅,也始终孑然一身。

而时空管理局经典代表作中的十大谜团之一,无论怎么盘点都必定会上榜的一大疑问,就是——

“崔仪女皇在徐慎之临终前在他耳边小声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内容”。

因为她用的声音太低了,几乎是凑在徐慎之耳畔,用气音说完的整句话,这样就确保了世上只有徐慎之一人能够听见,即使是观看直播的观众们,再尊贵的VIP会员,也没有听到她所说的内容。

大家只能看见徐慎之听完后倏而睁大了双眼,那张一贯温雅柔和、平静如水的面庞上,很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愕然的神情;不过,当他愣了片刻之后,神情又忽然平静下来,眉目之间绽出一种最温柔的光彩,注视着她,轻声说道:

“我们来生再见,燕雪。”

而在那个世界里,清河崔氏的六小姐崔仪,小字燕雪。也因此,那个世界的标题叫“燕山雪”。

无人知道,她对他说的是“我的本名,其实叫做‘席燕雪’。这个秘密无人知晓,如果来生还能相遇,我们就以此相认”。

也刚好,那个世界最早期崔六小姐的出身就存疑,当她登上女皇宝座的时候,朝敌为了攻讦她,就说清河崔家当初对外解释是她年幼时体弱被养在庵堂里,但说不定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是一个被掉包的假货,才会这么野心勃勃只知道一路往上爬,云云。

崔仪敢那么对徐慎之说,自然也是因为有这一层铺垫,不怕说完之后徐慎之产生怀疑,进而崩了剧情。

或许徐慎之真的以为她不是清河的崔六小姐,而是那个名叫“席燕雪”的女子吧。

她是不是真正的崔六小姐,并不会影响徐慎之对她的爱情与忠诚。但她冒险将自己的真名相告——这个真名甚至在时空管理局内部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仅仅存在于刚刚入职时填写的秘密个人档案里——这其实是严重违反规定的,一旦被发现的话会遭受很严厉的惩罚,最多的时候可能会连续经历十到二十个惩罚世界的任务安排,毫无薪水、毫无奖励、虐身虐心、不许辞职,直到完成全部的惩罚世界为止。

但她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当时的决定。

她只是现在还有其它责任在身,无法就这样开启这个瓶子,凭借这里面盛装的灵魂印记,循线再去找到他而已。

可那个重逢的日子应该不会太久了。

她是那种无论在什么世界里,都要做到最高最好处才肯罢休的倔强性子。

这样的性子,她在很多任务世界里都能掩饰得很好。唯有遇到徐慎之以后,她的本性就冒了出来,不依不饶,倔强执拗,想督促着自己做到最高最好之处,也想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都展示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

她并不是没有料到过,这样的性格放在当时的世界里,或许会牺牲掉他们的感情。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有离开。

她说她要问鼎世间至高之处,他就默默陪着她一起走到最后。在那个世界里的世家里,朝清徐氏也并非浪得虚名。但朝清徐氏的大公子,就甘愿这么一生孑然一身,死后无人祭祀,也要借她一程清风,送她上青云。

如今她已经成为了现世里掌控着千小世界的“时空管理局”的最高首领。但她站在巅峰,游目四顾,才发觉她也是想要有那么一个人来共享这样的荣耀与甜美的。

别人的崇敬、追随与称赞,都无法填补她心底那一道空虚的黑洞。只有那个名叫“徐慎之”的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重新拥抱她、陪伴她、纵容她、支持她,才能够填满它。

她在这个世界里照拂那个名叫谢琇的小姑娘,或许也是因为,她能够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找到当年的自己保有的努力与倔强,更能够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找到一丝当年的自己亦曾忽略了的圆融适意吧。

顺势而为,在她们两人身上都能够体现出来。但在她们两人身上,又表现得是多么的不同。

她的顺势而为,在于迎风而起、迎难而上,好风凭借力,定要上青云。

而那个琇琇小姑娘的顺势而为,更有一种放下身段、随遇而安的顺畅适意感。这样的性格,或许在更多的小世界里,都能够在动荡的故事里成为一个稳定的锚点。

而很多人——无论是那些世界里的主角也好、配角也好,都置身于动荡不安的剧情之中,在无法确定的人生里艰难跋涉着,是绝对无法拒绝这样的一个锚点的吸引的。

她自己的一锤定音,是走到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世间,一言九鼎、不容置疑的一锤定音。

琇琇小姑娘的一锤定音,则是动荡不安之中始终存有的那一份安然洒脱感,仿佛再大的问题到了她的面前都不再是一种问题,多巨大的空虚与痛苦到了她的面前都可以被抚平。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是徐慎之对她吟过的。

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

当时她已经决意要一条路走到黑,在皇帝重病又无子的情况下,不选择扶植任何一个宗室子过继来继承皇位,而是自己去走那条通往最高处的天阶。

徐慎之很震惊,但他没有阻止她,只是在沉默良久之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如此”。

然后,他就开始思考着通盘计划,各种应对方式;那一日他们两人密谈了很久,当徐慎之最终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

那个温润的夏夜,夜空中繁星闪烁,空气里浮荡着花叶草木的香气。她起身出门送他,却只能止步于殿门口。

他跨出门槛,停在门外,又回身向着她望过来。

她不解地回望着他,就看到他忽而脸上渐渐浮出一个苦笑,低声念了这一句诗。

她更加不解了,就听到他轻声说:

“你也常给我一种‘无定云’的感觉,就仿佛你能够毫不犹豫地飘去千里,徒留我一人在原地仰望你远走的方向,不知道你此去是否真的能踏上登天之阶,不知道未来我是否还能够像现在这样地看着你……”

原本他将诗中的男女位置掉了一个个儿,她应该感到有点好笑的。

这不就是现下流行的所谓GB吗?而当GB中的男主角还是光芒万丈的朝清徐氏的大公子,这么一想就更觉得有点荒谬可笑了——

但是,她那一瞬间仿佛又能读出他话中的真意。

那句诗的下一句是“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

或许徐慎之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

对于每一位辗转在许多世界里的任务执行者而言,对于每一位被他们留在身后的旧世界中的、真正关心他们,牵挂他们,思念他们的人们来说,都是如此。

自由自在的云朵可以飘开,飘得远远的;但被留在原地的山峰,心中又作何感想呢。

所以他们的灵魂印记会抢先化作这样的一团云雾,在他们无知无觉之中,随着他们真正牵挂之人来到现世,留在瓶中。

那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崔仪不由得将视线投向左下方。在那里有个格子,新近被放入了一个小瓶子,瓶中是淡蓝色的云霭。

不知为何,她忽而松了一口气。

她喜爱谢琇小姑娘,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个小姑娘足够努力,或足够出色。

还因为那个小姑娘足够真挚。

任务做得多了,很多人的心态会变,会浮躁起来,或者会虚无起来,变得无法真正介入那个世界的爱与仇,会不自觉地利用自己磨炼出来的出色演技来应对每一段剧情,会将自己真正的视角抽离出来,漂浮在空中,俯视着下方那饱经磨难的红尘,与依然无知无觉的人们——

可是,要表现出真正打动人心的故事,就要真正用心才行啊。那些用心会通过一点一滴细节传达给别人,不仅仅是观众,不仅仅是路人,不仅仅是那些世界中挣扎或辗转的角色们……

又或许,谢琇小姑娘既然给人以一种“锚点”之感,那么她就可以成为那一座无可转移的山峰,能够吸引那瓶中漂浮着的朵朵云霭,在峰巅缭绕辗转,无法离去。

踏板徐徐下降,回到原位。崔仪关上柜门,继而离开房间。

一重重门扉——柜门、房门、仓库大门……都在她的身后缓缓合拢,门栓转动,自动锁闭。

崔仪走上大楼中通往高层的一道斜飞式的长廊。午后耀眼的阳光从墙上大片的落地窗里照进楼中,在长廊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圈。

可是同时,她却想起了徐慎之引用过的那首诗。

那首诗的题目是“明月照高楼”。

那首诗说:朗月何高高,楼中帘影寒。

时节屡已移,游旅杳不还。

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

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

她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云霭会回到山巅,再一起看看他们那时曾经并肩而立,所看过的风景。

万里暮云,大好河山,人间烟火,诸世平安,无论是席燕雪与徐慎之,或是谢琇与哪一位最在她心上长久停留的人……他们都要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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