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九十四·【第二个世界·残夜】·52 ……94(2 / 2)

“啊,这光明又正义的大英雄大善人的味道!简直冲得我头晕!我身体虚弱,我走不了路了,我要骑马!现在就骑!……”

他们渐渐去得远了,已经听不到琇琇回答的是什么。

然而,长宵很显然是没有如愿以偿的。至少在谢玹的视野所及范围之内,他还是一直牵着马,高声抱怨,慢吞吞地走着,好像满心都是不情愿。

可是琇琇压根没有对他让步的意思。她背着包袱,缓步走在旷野古道上,脚步从容,发髻上绾着的发带在秋风中飘起,像是黄叶枯草之间门最美的一抹亮色。

啊,谢玹想,一直以来,好像琇琇总有法子对付这些幼稚的、少年的小情绪。

在谢玹记忆里,即使是在那些他年少时彷徨不安,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足以担起虞州谢氏的百年世族、与世间门安稳的重责大任的时刻里,琇琇也总是那么泰然自若,理直气壮,对他今后一定会成为这世间门最伟大的除魔师这件事深信不疑。

那些强大的信任,现在想来,竟然就如同动荡的浪潮之中一抹恒定的锚点一样,令人心安,令人稳定,令人想要伸出手去,永远抓住。

很奇怪的,在这种时刻,谢玹却忽然想起了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那一天他途径某个小镇的街头,看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略带一点不耐烦似的站在树下,还活像是个老学究一样背着双手。那棵树下还有一块大石头,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就坐在石头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糖人,一边极力地仰起头来望着小少年。

“珏哥哥,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

小少年的语气不怎么好,听上去似乎有一点僵硬。

“都说了我要去书院,一月能回来一天就已经很好了……”

小女孩扁扁嘴,似乎显得有点伤心似的。不过她还是竭力振作起来,找了个新话题。

“那你在书院里都学了一些什么呀?”她问道。

“学了怎么写你的名字吗?”

小少年有点不耐,口气也不太好。“学了学了!”

小女孩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怎么写的呀?”

小少年的脸色有点发黑,但他还是蹲下身去,取了一根树枝,在小女孩脚边的泥土上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当他们走后,谢玹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小少年尽管满脸不耐烦,但他写字的时候甚至顾及到了小女孩的视角,写下的字是正正冲着小女孩的,以便她能一眼就看明白。

泥土上写的名字是“张珏”。

哦,难怪那个小女孩看了还会继续问:“‘珏’是什么意思呀?”

不知为何,小少年的语气变得更差了。

“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

小女孩咧开嘴笑了,门牙好像还缺了一颗。

“那不就是我们俩吗?”她笑嘻嘻地问道。

小少年的脸色立时就变得一阵青一阵红,活像是只河豚一样地双颊都鼓起气来,胀鼓鼓的,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用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小女孩的额头。

“你到底懂不懂矜持!郑秀秀!”

正是这一声“秀秀”彻底吸引了谢玹的注意力,拖住了他当时本欲离去的脚步。

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秀秀”是哪两个字,但那一刻,他站在道旁的树影下,望着那个小女孩无辜地朝着小少年咧嘴笑,而小少年涨红着脸,不得不又满足她的要求,为她背诗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那时,那位名叫“张珏”的小少年,背的就是这首《长干行》。

啊,谢玹想,其实那位名叫“张珏”的小少年,同样有着这种心思吧。不然他为他的秀秀背诵的,就是别的诗了。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稚嫩的童声仿佛又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微微合上双眼,感觉到初起的秋风卷着黄叶,似要扑到他的面庞上来。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在记忆中小少年那尚未经过变声期的清朗嗓音,继续一声递一声地,背诵着这首诗。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现在,他伫立在旷野的行道旁,站在萧瑟的秋色里,目送着他的琇琇远去的背影。

前人亦有词云: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他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每一个日子,但那些日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尽管他再如何怀念那一瓶瓶糖渍桂花酱,融在水里喝下去,甜入心底;还有那一齐在树下泥土上画到一半的符箓,那些被她画得歪歪扭扭的线条,组合起来活像是山海经里的妖怪本身;以及那些被罚跪祠堂反省的夜里,她从窗缝里偷偷递进来的包子或点心;甚至是那些她曾经对他理直气壮地说过的、关于“世上最好的谢扶光”的话语……

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世上最好的琇琇,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他们都长大了,也都有了各自应当担负起的责任与道义。

虽然那些责任、使命、大道与正义,都如同一道道枷锁,但他们都不能自私地随意摆脱掉。

因为一旦摆脱掉,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了。

会将儿女私情摆在世间门正义之前的谢扶光,还是世间门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吗?

……既然琇琇想要看到世间门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那么,他就永远当世间门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吧。

谢玹抬起手探入前襟,摸到了掖在衣襟内的一个荷包,然后把它挪动到了心口的位置上,再将自己的掌心牢牢地覆盖上去。

那是临行前,他与琇琇交换得来的。

现在,琇琇用来装灵符的大荷包,在他的手里了。而他始终悬挂在腰间门的那只葫芦形的荷包,则悬挂在琇琇的腰间门。

这样的话,就仿佛他们还和从前那般,无论何时都会并肩作战,一直在一起一样。

只是,今日一别,将来他可会有再见到她的一日?

若真有那一日的话,他愿意自己动身相迎一百……不,三百里,五百里也行;也愿意让她就逗留在某个地方,由他自己赶路去见她。

可是,真的还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吗?

望着琇琇与都瑾——不,祸神长宵——远去的背影,秋风扬起谢玹发髻上的淡色绸带。

道旁草木斜逸,杂枝丛生,那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随风摇曳的长草之后。

他的心头浮现了那首诗最后的几句。

是记忆里的如玉少年阿珏,为他的秀秀认真一字一字背诵出的。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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