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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是历代皇后的住所,因此整体风格更加庄中肃穆,既不像应贵妃的仙华殿那么奢华,也不像乔昭容的雅清阁清雅宜人。宁子蹇当上皇后又按着他的喜好重新布整了一般,添了不少铁器兵书,使得这里有多了几分冷硬的气息,全然不像后宫。

祝宝棋到的时候,宁子蹇刚服下一碗汤药倚靠在床头闭目假寐。许是毒药确实凶猛,那张从来冷硬淡然的脸上一片惨白,只是一|夜未见,祝宝棋竟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萧索憔悴。

他静静地立在原处就这么凝望着,不知道那么强大的宁子蹇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天,仿佛随时都会虚弱的死去。

“……谁!?”

察觉到屋里有动静,闭目休憩的宁子蹇立刻睁开眼,面上浮现出强烈的杀意,在看清祝宝棋的脸后,他松了口气,接着语气也柔和下来:

“来了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

祝宝棋往前走了两步,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坐下,轻声道:“朕听说你身子虚弱就没让她们来打扰,反正也就是几步路,没必要让你劳累。”

说着他看了看宁子家毫无血色的脸,到底没忍住,抬手替他盖好被子,低声说:“你要好好养伤,顾好自己的身体。”

听了他的话,宁子蹇深深凝望着他,渴望的问:“你在关心我,是不是?”

“……”

祝宝棋缓缓坐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其实今天即便是任何其他人受伤,于情于理他都要过来关心两句,并不因为其他什么。

“你是皇后,朕自然要关心的。”祝宝棋诚恳的回答,自觉这个说法没有任何错处。

可是宁子蹇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不顾身上伤口疼痛,猛地抓住祝宝棋的手,忍着喉头上涌的血腥,哑着嗓子问:“你其实什么都记得,对不对?”

他的话宛若一道惊雷落在静谧的屋子里,将周遭一切炸得粉碎。外面明明艳阳高照,祝宝棋却无端觉得遍体生寒止不住的冷。

宁子蹇咬着牙终于把一直以来的猜测全都说了出来:“我很早就怀疑了。”

祝宝棋正襟危坐听他说话。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宁子蹇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那时你对我何其信任,我要什么你都舍得给,一心一意只为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冷落无视,假装我不存在……”

“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是你明明也重新活过来了,为什么要假装不记得!?”

他的一声声质问那么痛苦,好像祝宝棋才是那无心无情的负心渣男。

祝宝棋也觉得奇怪,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伤心?”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语气中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只是单纯的表达疑惑,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

宁子蹇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可却让他更加痛苦。他不管不顾的拉着祝宝棋,强迫他看向自己,急切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也跟我们一样回来了……”

“对不起,我……”

他的话没说完,祝宝棋便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重又坐回凳子,长长叹了口气,抬手掩面,肩膀猛然像是被抽调了什么精气神,整个人瞬间垮了。

“我不懂。”他的声音中满是疲惫,没有了故意做出来的天真单纯,沧桑而寂寥,浑身晦暗。

他说:“我们就当做不认识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逼我?”

活了两世,祝宝棋真的太累了。

他不想承认,从一开始他就有上一世的所有记忆。从睁眼确认回来的那一刹那,他就下决定忘记这些,不愿再去回想。

可是宁子蹇不肯放过他,步步为营处处试探,他小心翼翼不想露馅,每天都生活在对未来的不确定中,心力交瘁不得自由。

如果不是宁子蹇的逼迫,他原本可以开开心心尽心尽力扮演好一个炮灰该有的义务,该下线就下线,不再想着改变结局,也不想做什么明君,更不敢再肖想他不配的人。

上一世吃得苦够多了,这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宁子蹇讷讷的低声说道,眼底露出沉重的悔恨,他哽咽着说:“自你死后我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很后悔。”

祝宝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辛辛苦苦掩盖起来的面具被揭穿,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说,只剩满身心的疲倦。宁子蹇的道歉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良久他抬头低声说:“既然你身体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卸下了伪装,他如今一刻都不想面对宁子蹇,怕自己情绪失控。

“别走!”宁子蹇拉住他,恳求道:“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祝宝棋挣脱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后转身,正面向他,冷声道:“可是我已经不想听了。”

“宁子蹇,我不欠你什么。这一世我们本来应该相安无事,你却因为自己的私心非要逼我回头,有意思吗?”

“前世也是这样。”他眼眶隐隐发热,强压着心中的难过,又说:“你为了皇位选择杀了我。”

“现在,你觉得后悔又想逼着我回来。你总是这么自私,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肯过问我的想法。”祝宝棋的语气中抑制不住的泄露出几分怨憎:“你放过我行不行?’

大步跑出重华宫,祝宝棋一路狂奔根本不敢停下。

福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在后头小跑追着他,气喘吁吁鞋子都掉了。他头一次知道原来陛下脚程这么好,跑起来比他还快。

祝宝棋听不到身后的喊声,脚下生风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一直到再没有力气了才停下。‘

他靠在深红的宫墙边大口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陛下……”福顺跌跌撞撞跟上,累得话都说不利索:“您、您怎么、跑、跑这么快?”

祝宝棋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能勉强缓过气,听到福顺问他,他这才冷静下来。

也对,做亏心事的人又不是他,他跑个什么?

想到这里,祝宝棋情绪又缓了不少。只是才刚放松,另一种担忧又浮上心头。

刚才一时冲动在宁子蹇面前承认了他重生的事实,以后就没法再装了。现在的宁子蹇明显脑子不太正常,上辈子下令杀他的时候明明那么绝情,现在又做出一副对他深情不悔的样子,除了脑子抽风,他想不出任何原因。

可别突然整出什么“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死了才明白挚爱”的狗血情节,他恶心。

不想回上清宫,祝宝棋干脆在御花园坐下。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到事成顺利偷渡出宫过平静的生活,可是眼下显然走不成了,看宁子蹇那个样子,约莫不太可能主动放他离开。

手里没有王牌,祝宝棋十分焦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在御花园一待就是一下午,直到天黑尚春派人来催了几次,他才慢吞吞的回去。

好在他并不是个会把心事藏太久的人,吃了晚膳后他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朕要沐浴。尚春,你让人抬水来!”

下午在御花园被冷风吹太久,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刚刚好,还可以调节情绪,一举多得。

尚春看了看外头,犹豫着道:“今日?外头可冷着呢,若是陛下着凉可怎么好?”

“没事。”祝宝棋摇头,“朕乏了,泡澡热乎些。”

既然他坚持,尚春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吩咐烧了热水抬上来。怕他受凉,还把屋子里的地龙打开,炉子也烧得旺旺的,这样一点都不冷了。

脱掉衣裤小心坐到桶里,祝宝棋浑身被热水包围,舒服的轻叹一声。在花园被风吹得僵硬的四肢血液仿佛重新流动,手脚慢慢恢复了活力,神经跟着也放松,心情没那么糟糕了。

屋里的温度节节升高,热水氤氲出的蒸汽使得人懒洋洋昏昏欲睡,祝宝棋倚在桶壁上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和过去很多次一样,他又开始做梦。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梦境中无非也就是些陈年旧事,有关于上一世的恩怨纠缠。

那时的他很愚蠢,不懂权利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瓶致命毒药。他过分高估了自己在宁子蹇心中的地位,也过分信任他们之间那所谓的爱情可以抵御任何诱|惑,所以最后才吃了那样大的亏。

直到宁子蹇发动兵变的那天,祝宝棋坐在龙椅上恍然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做梦,他之于宁子蹇根本不重要。

被关入冷宫囚禁,从一国之君到阶下囚,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夜,祝宝棋却宛若走过了一生。他在冷宫中反复自省这些年的过错,对于“背叛”了他的宁子蹇,他从最初的错愕震惊,到现在的平静接受,只用了十几个小时。

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恨一个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耗心神的事,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才从巨大的变故中冷静下来,来不及、也没有精力去处理自己的情绪,所以反而精神麻木,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一切。

他一个人在寂静幽森的冷宫中枯坐到天明,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居然是宫后面的那一小块菜地,也许整个皇宫只有那个地方只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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