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是什么8(2 / 2)

沉思被屋外碎碎不觉的雨声所打断,数语者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他感觉有些渴了饿了,于是喝了半杯水,又找了一袋饼干,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好像是要用这种有节奏的声响来刺激加强自己的思考。此刻,他试图找寻出更多一些可以佐证那些新奇观点的事实。数语者想起历史长河中那些出类拔萃的智者,他们的智慧是无法简单用一个聪明来概括的。人之智慧应该是存在有许多方面的,当今前沿理论科学越来越抽象化,相对之下,古代的先哲们面对的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个时代中引领风骚的佼佼者都必然呈现出一种符合当时潮流的智慧形式。而这种智慧形式的差异,是否就是因为内在的异妖流形属性的差异呢?虽说大脑神经网络的不同,必然也会产生出智能的差异,但也许并非全部吧。还有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所言的那些属于先验范畴的东西,它们的最终来源是否也跟附生的异妖有关呢?或许也是存在于那些异妖流形的属性之内吧。当代人的一个典型困境就是必须得进行越来越繁重的学习。此中的根本原因,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去获取知识,而只是让自己了解哪些知识已经被发现了——似乎每一个自己的好想法都已经是被前人所想到过的,这种普遍的消极心态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新观念、新事物的创生。那么,是否今后也能将这些已经被想到过的想法直接改造为先验的认知,而大幅缩短人类学习的时间呢?

想到这里,数语者自己都觉得有点离谱了。自嘲了好一阵后,他突然又想起异妖们此刻才刚刚跨越整三维,那么更高维文明因此很可能并无先验性的认知,也无类似于人类的这种自传体自我。高维智慧文明的核心支撑很可能仅仅是天然高维带来的复杂性,他们只是用纯后天经验跟极致的理性在应对外来的各种变化。这样来看的话,那就跟一个发达的计算系统无异了,仅仅只是一套复杂循环的自发衍生系统。而人类有别于计算系统的情感因素,自然也是异妖附生所产生的副作用吧。当然,这都只是一时的妄测,若想真有点靠谱的实据,还得慢慢去仔细研究异妖流形的拓扑属性才行。跟异妖有关的谜疑实在太多了,一个疑问还没有半点头绪,另一个疑问又接踵而至……

数语者一时被各种杂想繁念搞得有点犯晕,也就干脆不去琢磨里面的因果缘由了,开始漫想起异妖跟人类共存的历史来。人类早期可能跟其它高级哺乳动物差不多,都仅仅是在原始感知上存有一个核心自我。这种状态应该是一个完全由生存欲望支配的浑浑然行为模式。自从被异妖侵入后,二者慢慢匹配适应,最后形成一种高度的默契,于是人类的智慧就在一个极短的时期内突飞猛进,表现为发展出一种远超基本生存所需要的智慧,然后就建立了发达的文明。这个互相匹配适应的过程,该算是异妖对人类躯体操控的熟悉,还是人类对外来异妖的驯化利用呢?叶绿体跟线粒体这些复杂真核细胞生物生存完全离不了的基础细胞器,它们本身在早期就是一些独立自主拥有特殊技能的细菌。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它们被更大的生物团所包容吸纳,最终以一种内共生的方式,成为大型生物细胞内的基础功能单元。可即使是以内共生的状态发展到现在,它们也依然拥有自己独立的基因组,以及相对独立的繁殖行为。除了这些明显的细胞器之外,各种生物的DNA链条上都存有很高比例功能不明的非编码DNA跟冗余基因,它们有的来自病毒,有的是不同物种间的横向转移,有的则只能说来历不明,但是在基因表达的复杂联动网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它们存在的缘由,其实跟叶绿体、线粒体一样。那么异妖也是如此吗?超二维的异妖为何要侵入人类的头脑呢?难道是寻求某种质变式的发展?又或者是到人体内来避祸?如果是避祸的话,那么此次的异妖之乱中那些外部世界的异妖就是它们的敌人?对了,异妖的繁殖分裂又是如何跟人类自身同步的呢?数语者此时想起一种会让人感到十分厌恶的寄生方式——蝇虫霉。这是一种在家蝇中广泛存在的真菌,能够将雌蝇变成僵尸状态,并散发出一种对雄性苍蝇具有强烈诱惑力的气味,以吸引健康的雄蝇与之交配,从而将致病性的孢子扩散出去。如果没能成功吸引到雄蝇,孢子发射器就会直接从苍蝇的皮肤里弹出来,向外喷射孢子,从而感染可能在附近停留休息的其它苍蝇。莫非异妖也是用类似的可怕渗人的方法在人类社会中生生不息,而人类从未能察觉?数语者望了望窗外仍在下着的细雨,半透的玻璃在屋内照明的反射下映出自己隐约的面庞,他想从中分辨出异妖活动的一点特征所在,来缓解一下心中过多的困惑。

也许那些远古传说中的神灵,那些都市奇谈中的幽魂,那些乡间村落里的游鬼,它们都是异妖在活动。而神话中打退邪神的战斗是否跟当前一样也是一次跟异妖之间的争斗呢?当初的人类是如何从中解脱出来的呢?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战胜异妖,而是就此被异妖征服,然后是彻底的侵入体内?那些关于魔法、神力等各种超自然现象的记载是否本就是真实的异妖行为?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行至红海,海水顿时壁立两侧,于是以色利人平安穿过红海,最终抵达流奶与蜜之地。一直在暗中帮忙的耶和华神是否就是异妖呢?在后续的人类历史中,似乎是因为科技的发展跟文明的昌盛,这些蒙昧的流传都简单划归于迷信,这是否过于武断呢?异妖在最近的集中爆发之前,确实沉默了很久,让它们沉默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曾经有过什么先进文明的干预,帮助人类击退或是压制过异妖?于是人们就把这些先进文明的使者写成了传说中的神?又或者现在每个人头脑中的异妖这本身就是某个先进文明的杰作?一种礼物性的馈赠?至于异妖的根本来源,可能就是那些先进文明的设计,就像我设计制造的无限堆叠卷曲流形一样。就这么胡乱想着想着,数语者睡了过去……

第二天,数语者很晚才醒来。昨天那些如潮涌般不停冒出的各种臆测几乎都已经散去。其中有些是合理的,有些则太过离谱,但终归都没有任何的实据。数语者不想继续进行这种漫无目的的妄测,得开始着手进行一些靠谱的实证性工作才行,不然别说说服他人,就连自己都没法取信了。于是,他用个人终端接上探测塔的数据中心,开始下载探测塔收集到的各种异妖数据。下载好之后,他开始将这些作乱的异妖流形数据进行整体的拓扑分析。异妖属性特征的分布会在分析完成之后自动转化为直观的图表。另一个方面则是对人体自身所带的异妖属性也进行归纳总结。可惜这类异妖的样本不多,数语者无法像探测塔那样大范围地持续收集有关信息。不过好在将人体内部异妖数据进行整体分析之后,两个大类的差异相当分明。从灵屏上明显可以看出,尽管都是非整维的异妖,但似乎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种属。它们之间真的会是截然分明的两个阵营吗?数语者这样问自己。会不会是当初自己违规制造的人工流形被劫持,然后异妖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才造成的这种巨大差别呢?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就在此时,一个深埋进心底很久的东西突然冒了出来——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去违规设计那些无限堆叠卷曲的流形呢?

当这个问题问向自己时,数语者下意识地慌了。似乎记忆中自己一直认为那次实验仅仅是心血来潮的行为,可现在去认真冷静地回想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符合自己记忆中的形象!自己确实是一个数学的爱好者,一个自然学院自治区中的至诚研修者,但性格却一直是散漫不堪,胆小而无长性。怎么可能一下子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去搞什么二维流形的堆叠卷曲实验?而且还是违规的!再一个,研修者对自然态势的顺为习惯也根本不可能放纵自己去做最近做下的这么多惹人注目的大事情。这种转变实在是太奇怪了,而且自己竟然一直未曾察觉!数语者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呆呆出神……

数语者也不知道自己在镜子面前究竟站了多久。他在使劲搜罗自己心底真正的动机,比如一直未曾察觉这巨大的改变是否只是另一种意愿下的刻意回避和掩盖,其实自己对这些改变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知情的。看似清醒的现实并不清醒,跟那些梦境一样,表面不合逻辑的情境背后其实都有某个东西在深层中操控……可这种改变的内因何在?好像自己此刻对内因也是知情的。何必再多此一问了。数语者一直站到自己腿脚都开始发木了才慢慢回到客厅。他拿起桌上的探测器对着自己进行了全面的扫描,显示屏上显示的结果是一个有异于其它人所带异妖的属性,且更为复杂的异妖流形。他极力忍住自己的各种不安,仔细比对了自己脑部的异妖流形。就这么看了三四分钟,他认定这个颇为不同且更为复杂的异妖流形其实是两个异妖的叠加!是了,跟自己刚才想的一样。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发现人类脑部都有异妖的是自己,唯一一个脑部有两个异妖的还是自己,为什么???自己究竟有何独特之处吗?数语者真有点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还感觉憋得慌。这两桩如此重大的事件都完全没法去跟任何人说明。跟朋友说,起先只会被当成妄人,即使相信了也无能为力,然后引发一片恐慌。跟政府高层说,如果他们隐瞒,则毫无意义,如果全部公开,那人类社会就瞬间成了一个属于活僵尸的世界,大多数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会被碾为粉尘。数语者试着想了下普通人会去如何接受此点,让自己来形成一种新的人生观跟世界观,但他完全无法做到。他此时大致推断认为,正是由于一个新的异妖侵入,自己才开始性情大变,才会有什么心血来潮,才会去做什么违规的流形堆叠卷曲实验,才会引发异妖的爆发作乱。这一切都始发于那个多余的异妖。可两个异妖谁是后来者呢?哪一个才是自己原本的我所认可的异妖呢?从流形上倒确实可以将二者分开来,但是自己真的希望清除掉一个吗?确定后来者的标准是什么?因为我最近的行为大都是它在主导,所以是活跃度高的那个?不能这样判断,也许此时发现此点的我已经是原有异妖回归后的结果。

数语者知道自己可以经过精确的分析来确认两个异妖的属性,然后用设备清除掉其中一个多余的异妖,但是这样做,对于现在的自己,有必要吗?对于这个问题,他又想了很久。从自己目前收集到的数据来看,人体内的异妖都是一种近二维的存在,它们有着共同的拓扑特征。对人类原本就很强大的意识来说,它们并不直接干预心智,似乎只是在起着一种隐藏得较深,但影响深刻的作用。那么,此时的自己,到底已经被第二个异妖影响了多少呢?在某个时间点上,人的想法、态度、动机大都是很复杂的、有多重性的,面对各种变化各种抉择,挑选合自己心意的方面来强化自己、安慰自己、告诫自己、欺骗自己,于是一路走来,起起伏伏往往回回,在不停地选择性安排自己的内心后,就形成了当下通过大程度虚实塑造后的这个人。难道我要抹去这个当下的我吗?当下的我又有何过错呢?因为第二个异妖的侵入,有了新人格的我,是一种错误的存在吗?不能这么说吧。现在的自我承认现在的自我,是出于立场原因吗?如果现在的自我反对现在的自我,那又是出于某种自认为是道义的可笑玩意吗?好一个进退两难!不过回过头来说,新人格虽然不敢对其它人承认自己违规实验犯下的错,在纠结跟虚伪中继续欺骗,继续演戏,但也确实是一直在帮助大家清除那些捣乱的异妖。这么看来,这个新人格的品性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仅仅是一些可以谅解的胆小跟不敢负责。这样一个新的人格,应该被消除吗?如果真的清除,我能回归到原来那个散漫无聊的自我吗?我想要回归到那个状态的自我吗?干掉一个虽然仍有小缺陷但已开始有所作为的新人格而重新恢复原先那个无趣的人格,没有必要吧~

此时数语者想起很久前读过的雨果在《九三年》中写下的一段话:出酒最多的酿酒桶里也有酒渣。所以平原派的下面有沼泽派。那是一潭令人厌恶的死水,透过它看到的是利己主义。胆小的人在那儿索索发抖,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没有比他们更不值一提的人了。他们受尽屈辱,却并不感到羞耻;他们把怒火埋在心底,表面俯首帖耳,暗地里却准备反抗。他们老脸皮厚地表示惧怕,什么贪生怕死的行为都做得出来。他们喜欢吉伦特党却拥护山岳党。结局得由他们决定;他们总是倒向胜利的一边。他们把路易十六出卖给韦尼奥,把韦尼奥出卖给丹东,把丹东出卖给罗伯斯比尔,把罗伯斯比尔出卖给塔利安。马拉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他大肆攻击,马拉死了以后他们把他奉若神明。他们拥护一切,直到有一天突然打倒一切。凡是摇摇欲坠的东西,他们就本能地断然把它推倒。他们专门为地位牢固的人效力。在他们眼里,摇摆不定就是背叛他们。他们人数众多,他们力量强大,他们代表畏惧,由此产生了卑鄙无耻的大胆行径。五月三十一日、芽月十一日、热月九日的事变就是这么产生的。这些悲剧由巨人开始,却由侏儒收场。是了,自己何必去做那平庸无能的沼泽派,去做那胆小的侏儒呢?于是,他最终做出了决定。

从自我问题的无端纠缠中解脱出来,一时间反倒让数语者壮了胆。他不但开始直面这些曾经把他惊到吓到的事实,甚至还打算更为深入地去研究它们,然后通过改造体内异妖的形态来增强意识的功能。这是一个很有魄力的想法。

数语者清楚,除去智力、语言这些之外,跟其它动物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不同就是人类是一种情绪动物。有的人追求财富,有的人痴恋异性,有的人醉心权力,有的人沉迷荣耀,有的人渴求知识,有的人钻心思索,有的人苛求崇高正义,有的人就爱使坏欺压,有的人狂刷优越感,有的人疯狂吃喝,有的人烟酒不离,有的人深陷药物快感的迷幻,有的人终身自卑郁郁,有的人则自虐怀恨,有的人刻意高古,有的人硬要出世脱俗,有的人热心家国情怀,有的人追逐新异……破去各种表面的纷杂差异,人,不过都是在追求不同的情绪刺激而已。种种不同并无本质上的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在从胎儿到成人的人生长路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情绪上的喜好与习惯而已。再往深里说一些,这各种情绪上的追求还是有所共通的,那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存在感的体验。不管是何种情绪,来得越强烈,这种生命存在感的体验就越深越强。这大概可以看作平常所说的兴奋,但还是有些区别。于是,快乐、幸福、成功一类的当然有很多人追求,痛苦、自卑、仇恨这些,照样有人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很多时候,人在满足了自己一定生存保障的前提之下,都在不停试探与追求这种生命存在感的强度。所能达到的强度越来越高,生活就有滋有味,若是早早触到强度的巅峰,再高水准的生活也是无滋无味的早衰早亡。另外,一个人若是沉沦于极少数种类的情绪甚至是单一情绪之下,那么就像吸毒成瘾一样,是不可能持续抬高强度的,很容易就在短期内引发生理跟心理上的崩溃。一个正常人的日常,大都在希望、失望、满足之间来回,在如影随形的情绪满足感追求之下,要想避开前面过于单一的情绪陷阱,就只能是主动去体验其它各种情绪,在不同种类之间分散注意力,缓冲各种希望、失望、满足。尽管如此,终究还是很难持续提高情绪强度的上限,正所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这种对情绪刺激的强大欲求,很可能跟人类大脑的抽象思维能力明显超出基本生存需要一样,也大概率是因为异妖存在的缘故。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对情绪刺激的强大欲求,人类才开创了如此繁荣的文明。那么,如果对其根源,也就是异妖再进行针对性的修饰编辑,人类的心性或许能够呈现出一种质的飞跃。这就是数语者此刻想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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