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2 / 2)

“唉。”他扶额叹气“又什么都讲不出来了是吗。”

“哈哈...人工智能的限制有很多啦,没事,出了伊甸园大门你就能看到『他』了。”

“....总觉得不会是好的意思。”

“嗯哼”

明知道自己很可爱的管理员小姐阿拉莉丝向他抛了个媚眼。

序列十三号无奈的用眼神吐槽对方。

“对了,把话题说回来,所以归根结底、”她顿了顿“你需要我给你颁布一个『目标』吗?再怎么说我也是管理员,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目标?”他问。

“烙印在伊甸孩子心灵深处的渴望,有些孩子的烙印是开辟新的家园,有些孩子是帮助和整合末世后残存的人类居住地,看你咯,我可以给你选择的权利。”

“....”他沉默良久“我不知道。”

“.....也是。需要我来帮你选吗?”

稚子轻轻点头“好啊。”

“那么”她清清嗓子,挺直腰杆——

“去寻找人类灭亡的真相,以足迹丈量荒芜的地表,求得圆满,渡过苦难。”

“去那个地方,去人类的『终点』,纪念人类的『宗祠』,『纪念馆』,『终末地』。”

少女纤细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心,仿佛为僧侣开度的大佛“不留有遗憾,不带有悔恨,既如尘土般诞生于世,也如尘土般离开于世,我期盼你有温良的结局与夜,暖喉的烈酒与刀,长眠的大树与墓。”

序列十三号呆呆的聆听她的话语,寸寸筋骨里流过炽热的滚意,他不明白现在的情绪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接受一场宽厚漫长的洗礼。

临了,她微微一笑,笑容慈祥。

到最后,序列十三都没有明白,这些话语究竟是真正的烙印,还是她随心所欲的一次祝福。

来自伊甸园少女的祝福将陪伴他度过颠沛流离的一生。

恍惚间他睁开眼,少女的瞳子森林般翠绿,那瞳子的深处是毫不遮掩的爱意。

他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慢慢开口——

“阿拉莉丝,我也要离开伊甸园。”

“为什么?”

“我想,见证你离开世界的一幕。”

“真是残忍啊,可少女的谢幕应该像飞花般绚丽,被人注视着,也许也是个好事。”

她摸摸序列十三号的头。

“那么...请旅人在踏上旅途之前,为自己准备好御敌的弓与剑,跨越山峦的皮靴与衣,容纳悲伤的心。”

禁闭几百年的老式机械气密门前,全副武装的一大一小在门前矗立,做着最后的热身。

这种设计最早可以在苏联的航天器对接器上看见,它笨重而巨大,没有一点电子设施的辅助,但因此也不会受到任何人工智能的外部骇入,是伊甸园的安全手段之一。

十二指粗壮的锁扣牢牢抓着符合防核设计标准的铁门,圆形的舱门上雕刻着建造日期和维修日志,只是维修日志的日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续写过了,从伊甸园计划被启动之后。

倒不如说,整座伊甸园就像是从天穹上摘下的一个空间站。

纯白的,简约而庞大的一座地下堡垒。

而现在他们就要离开这座庇护他们的空间站了,他们要离开安全浩瀚的太空,进入危险多诡的地面。

“十三号,准备好了吗?离开伊甸园后可真的是无法回来了哦?要和这里温馨的床被、干净的浴室都说再见了。”背着硕大逃生背包的阿拉莉丝回过头。

他重重点头“准备好了!”

“那考考你,之前叫你去熟悉的野外生存知识...嗯...在野外应该用什么样的液体清洗衣物?”

“储存发酵的尿液,碱性的微生物会洗去油渍和污痕。”

“很好。”

“如果和同伴失联,无线电通讯用长波还是短波?”

“短波!”

“嗯。很好很好,最后一个...在白天的城市废墟中,永远不要离开阴影。”

她严肃的竖起一根手指,以警告的方式告诫他这句话的重要性。

他以敬畏的专注目光回应了阿拉莉丝,因为人工智能所缔造的灭世军团远远没有终止他们的运动,时至今日,仍然有数量浩荡的钢铁无人军队在地表横行游荡,捕杀一切和人类体型相近的生物,哪怕是猿猴和儒艮。

唯有在阴影下谨慎匍匐,才有可能争取不被猎杀的生机。

“那么,出发吧?”她含笑握住密闭阀门的门栓,用力偏转。

咔哒、咔哒、咔哒————

十二指沉重坚固的蟹爪锁应声分离,从锁槽中脱身,咚咚的心跳声在胸膛里爆炸,他们的心跳都在断崖式的狂飙,战鼓般作响。

呼——吸,呼——吸。

机械运转的声音密集而沉重。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轰。

门开了。

外部的空气在气压的作用下扑面而来。

门后是狭窄到只能供一人离开的甬道,呛鼻的灰尘在忽然流通的空气中飞舞,没有灯光为他们照面,只有脚下无数堆积的渗水和青苔,足以漫过脚腕。

“真黑啊...”阿拉莉丝低低的自言自语,轻到让人的心都发颤“简直像...”

序列十三号一点点看她在漆黑中明亮如烈烛的眸,懂得了她此刻的心情。

那是雷电劈裂乌云前的,一闪而逝的光。

接着,她不管不顾的狂奔起来,气喘吁吁的大吼大叫,像只脱离了伊甸园的猴子,哪怕差点摔跤,也没有在意。

她在高呼,她在痛哭,她在悲喜交加的品味着这份迟来的自由。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高兴到无以复加的少女在他身前奔跑,哪怕是深不见底的甬道。

接着,他们跑过一处转角,愣住了。

那是一束光,碎金色的天光,以斜斜的角度切割在甬道的尽头,照亮了一片翻滚蹁跹的尘埃。

她忽的又安静了,缓缓地,一步一步,朝尽头走去。

序列十三号安静的跟在身后,没有出声。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尽头,那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阿拉莉丝却像走了一生,走的那么宁静而漫长。

她终于走到了碎金色的天光之下,呆呆的,伸出手,去触碰那黄昏时从天穹洒下的光。

橘色的温暖光线播撒在少女的指尖,苍白的肌肤如羊脂般凝洁,她傻傻的看着自己的指头,就这样静止了很久很久。

稚子在阴影中看着她,无言,只是微笑。

她转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我自由啦!!”

获得自由的囚徒就此突破桎梏。

小女孩一样来到室外蹦蹦跳跳的阿拉莉丝又哭又笑,完全就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笑的歇斯底里,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喜悦,莫大的喜悦。

序列十三号缓缓登上甬道的尽头,看着她在一片弹坑中孕育的花田奔跑,无拘无束。

那是一片盛放的百合花丛,随着流过的微风摇曳,耳畔沙沙的响。

她大笑着蹦跳,贪婪的呼吸伊甸园之外的甜美空气,从未有过的欢喜。

阿拉莉丝忽地大声唱起了歌:

“我想起一句花语~突然想送给你~”

“摘一朵纯白色的花~塞西莉亚~塞西莉亚~”

她随手摘下一大捧怒放的百合花,冲到序列十三号的面前,眉眼弯弯的笑着。

少女纤细的影子融化在花丛温柔的摇摆曲线中,风儿带来故事的种子,就此等待着发芽结果。

他接过了那捧花束,羞涩的想要说一声、

“谢...”

一丝极细的银光从他的面前闪过,那是肉眼无法捕捉的迅捷之物,就像狙击步枪射出的黄铜弹头,原始人掷向猛犸象心脏的长矛——

轰鸣声,接下来轰鸣声如同一柄巨锤狠狠砸在他柔软的耳膜上。

一切声音都离他远去,风儿流泻过耳畔的声音,少女银铃般的娇笑——

在声音被定格的画框中,阿拉莉丝飞舞的洁白长发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打湿了,像是苹果淌下的红色汁水,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胸口炸出巨大的,鲜红色的花束,发丝被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切开,一分为二。

她倒下了,柔软的如同没有骨头般倒下,不有半分痛苦和惶恐。

序列十三号的瞳孔剧烈的收缩,全身的血液倒流——

他无法咀嚼这种突变,他不能理解在这眨眼间发生的变化,他只知道少女森林般翠绿的眸子此刻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如行将就木前的老人。

她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在倒下之前用唇语的形式告诉他:

跑!!

肺部几乎要被序列十三号压进去的空气挤爆,他以人生中最快的反应拦腰抱住轻盈坠落的少女,玩命就往伊甸园的深处拔腿跑,像一头屁股上扎满矛柄的野猪。

他在跑回阴影前,用近乎收束到一个小小圆点的瞳孔,寻找目光。

银光。

还是一束银光,但并不是如丝线在一瞬间切割过空气的银光,而是一座巨大的钢铁银光,如鬼神般雄伟,如杀神般残暴。

是人工智能残存的杀手们,人形的机甲匍匐在花丛之上,不知道待机了多少年,风吹日晒了多少年,身上早已堆满了泥土和百合花,可是他再度端起枪时,机械目镜中的凶光依然不灭。

又一道轰鸣在脑后响起,序列十三狠狠打了个哆嗦,几乎膝盖一软就要倒下去,可那子弹射偏了,在漆黑甬道的光滑墙壁上一连贯的跳弹,子弹摩擦墙壁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仓皇逃窜的废柴嘴脸。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阿拉莉丝不是人工智能么?为什么那些军团会先猎杀她呢?明明他才该是那些钢铁巨人的目标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世界如此荒诞又疯狂?她才刚刚自由不是么?她才刚刚如获新生不是么?

“为什么啊——”

他歇斯底里的咆哮,那声音在甬道中久久回荡,扭曲而尖锐。

伊甸园的大门重重闭合,关上了稚子理智的心门。

他抱着阿拉莉丝渐渐冰冷的身体,撞开一扇又一扇门,来到那一天开启的冷冻室,将她放进寒气涌动的胶囊舱室内,想要开启胶囊舱的维生治疗功能。

肺部大概被打坏了,左边的胸部也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如果阿拉莉丝的心脏不是设计在右边她已经死了,撑不到奄奄一息进入胶囊仓的一刻。

无数混乱的线条在他面前跳舞,他拼命想集中精神,沾满鲜血的手却如癫痫病人一样不停发抖。

血迹不停的在触摸屏上留下划痕,模糊了字迹和选项,他又急又恼的简直要跳起来。

“全身麻痹勾选...镇静剂输入勾选...开胸手术勾选...快啊,快啊!”

突然,她的手腕从一片寒气中伸出,无力地扯住他。

他还想继续在胶囊仓的感应屏上输入,所有的选项却突然不见了,只剩下一排空白的文字输入框。

序列十三号呆住了。

『快...走...伊甸园的地下室...有通往人工假山...飞机跑道的暗道...他们已经来了...没用的。』

稚子猛地用拳砸屏幕,哭喊着发火“让我救救你啊...不要用你的管理员权限干涉我了...混账,混账!你还...你还没有见到真正的世界啊!”

『我已经见到啦...』

她的瞳孔重新一点点暗淡下去,阴云悬上森林的上空。

『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很多白色的花...橘黄色的夕阳...』

『自由....真的好棒...谢谢你』

『十三。』

被夺走的听觉在这一刻恢复,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神,那一定是恶趣味的神,因为他听见了女孩最后一声微弱的,如同风箱熄灭前的呼吸。

洪流,记忆的洪流在大脑深处穿梭。

序列十三呆呆的看着胶囊仓里的女孩,伸出手去摸她的鼻子下方。

他忽的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命令你进入这座伊甸园的克隆人身躯,将肉体终端的生命截点和网络终端的生命截点链接。

咦?

巨大的疼痛像一柄巨斧从脑海的深处劈开裂缝,丧失了颜色的烈光从那裂缝中喷涌而出。

无数乱序的记忆先后塞进他的意识里,他看见炮弹横飞,看见伏尸万里,他看见西伯利亚一望无垠的冰原上燃起来熊熊大火,他看见一个镜子中削瘦挺直的男人穿上军衣——

他捂住目呲欲裂的头,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息。

有一个意志在如此重复,冷酷而孤高,不有半点仁慈。

那是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手很痒,他想要握住什么东西,想要把冒着电光的线路从钢铁之躯里扯出来,想要把机油从钢铁之躯的肚子里刨出来,然后用火焰惩罚断脚的罪人。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伊甸园的所有灯光在刹那间熄灭,一头野兽明亮的瞳光凶戾如刀。

胶囊划门自动关闭,推回女孩冰冷的手,起搏手术自动启动,一声一声沉闷如钟。

他跌跌撞撞的离开冷冻室,低着头跑向通往机库的暗道,他知道那里不止有一架飞机在停靠,还有钢铁的皇帝在王座之上枯坐。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撞开一扇沉寂已久的门,在无边的黑暗中放声咆哮——

声控灯光一盏盏亮起,将这片地下的联邦军武库照的樘亮。

高达九米的军绿色泰坦在他的面前半跪,仿佛在等待出征前女王授予的勋礼。

他来到这具铁骑的面前,面目狰狞。

联邦军所属叁式重装快速机动反应泰坦,两件一千五百马力的涡轮引擎作她的心脏,钛合金复合金属作她的骨架,层层叠叠的爆炸反应装甲作她的肌肤,热成像瞄具是她的漂亮眼睛,六个武器滑槽是她用来武装自己的裙撑。

苍白色的金发少年登入机舱,根根铜刺打穿他的脊椎,将他的灵魂和这具古老的机甲接驳在一起,神也无法分离他们的残暴。

伊甸园的地下之中,狮子放声咆哮,狠狠扑向了那树梢之上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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