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9(1 / 1)

梦魇的传播似乎永无止尽。乔安未受到梦魇的影响可他同样睡不着,罗伽伊的离去注定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楚记忆。看着箱子里存放着未能寄出的情诗,乔安为此产生了困惑,如果这些情诗放在家里等待腐烂,那么创作它就将变得毫无意义。直到有一天,他来到窗前,凝视着屋外迎接新春的篝火,此刻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对这些情诗进行了整理,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且合理的决定。他决定将这些情诗邮寄给一家出版社,并将诗集命名为《篝火诗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情诗初次发行就广受读者好评,一度成为了梦魇期间最好的读物。尽管乔安失去了所爱,可他的情诗却给被梦魇折磨的人们带来了一丝丝温暖。人们说他是一名有爱的天使,乔安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真正有爱的是罗伽伊,她将本属于她的东西无私的奉献给了大家,无论是情诗还是爱。

死亡并非是生命的归宿,爱才是。直到第二年夏天,红蝴蝶始终没有在这片土地上重现。它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有关它的传说却保留了下来,在永恒的诗歌中传唱。《篝火诗集》让乔安找到了自我,平日里他偶尔会到流浪者旅店与朋友小聚,或者到城市里参与读书节活动。看似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实则是回避着那段沮丧的日子。现在他所害怕的不是罗伽伊的离去,而是害怕回忆起曾经那段美好的时光,每当想起,他常常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并自言自语着:一切都回不去了。可即便这样,乔安依旧没能摆脱命运的轮盘,他又再一次回到了记忆中的地方,那个使他饱受煎熬又难以忘怀的学校。时间也仿佛回到了父亲带他去学校报名的那个下午,秋日的午后依然使人感到炽热难耐,汗水沿着鬓角一直蔓延到他的手心,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都沉浸在这种湿润之中。他踩着沿路槐树所遗下的影子来到了学校,眼前的校园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教学楼的红砖墙染成了米黄色,操场上的干土地也铺成了青色水泥跑道,因在狗灾中腐蚀的旗杆也换成了锃亮的合金杆,只有校门口那座人民英雄雕像保留了曾有的陈旧。见到它时,乔安发自内心地感到亲切与怀念,它无疑是时间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乔安这一次回来不再是作为学生,而是作为学校所邀请来的文化讲师,他也不曾想过自己的影子会再一次回到这里,而大胖林硕挺着小腹打球的影子,罗伽伊俏皮奔跑的影子都将永远不会重现。此刻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出现在乔安身旁,乔安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只从她身上所散发出柑橘罗勒的芳香找到了仿若雕像的亲切与怀念感。

“乔安,好久不见。”一名女子叫住了乔安。

女子的声音清澈而又熟悉,乔安依旧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如果不是她眼睑边缘的黑痣揭示了答案,乔安一度认为自己被阳光晒昏了头,“你是杨思莉!”

“没错,我就是那个疯女人。”女子笑着脸对乔安说道。

乔安的猜测再一次被印证,自打毕业以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她了,更未想过会在这种场合里遇到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男装大声乱叫的疯女人,现在的她身姿婀娜,右肩耷着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延至胸前,身上那件花色连衣裙更加突显她的女人魅力。曾经那枯草般的长发变得顺滑,小麦色皮肤也变的水润白皙,她几乎是被时间所重新塑造了,也只有眼睑边缘的那颗黑痣保留了记忆中的模样。“我还真有些不敢认你,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是变了很多,你不也是如此吗?”杨思莉对乔安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诗人。”她还告诉了乔安,她在南方城市提前读完了师范,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专业,虽然父亲曾建议她从事医药的研究,但她还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自大学毕业后她就回到了小镇,并担任起这所学校的数学教师。她之所以回来,是出于内心里仍然留存了对小镇的思念,对故乡伙伴的怀念,这也是她特意回到故乡,只为寻找那散落槐花中记忆的碎片。乔安也常会回忆起她在这里发疯的那些时光,她的那些蠢事一直以来都是同学间津津乐道的话题。初三那年,她仍然会在教室里发疯,在走廊里大声唱那变了味的流行歌曲,把蜜蜂放进老师的粉笔盒里,用圆规扎了孔的水瓶呲同学,还把黑板打湿,以至于那节课老师为此改变了教学方式。而现在话中之人仍在,只可惜议事之人却已不在人世。乔安与杨思莉聊了许久,直到被那熟悉的上课铃声所终止,这才暂时告别了彼此。

教室永远都是最令人怀念的地方,校园时期的天真烂漫总会使人潸然泪下。乔安走进教室,看着眼前这些被头顶风扇吹的昏昏欲睡的学生们,这情景多么似曾相识,课本上的图案又被孩子们开发到了新的高度,乔安想:若是古人能看到孩子们为他所设计出的时髦新装,他们又会如何评价。当乔安站在讲台上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忘记了今天所要讲的内容,其原因并不是出于初次讲课所带来的紧张,而是因为这份相似感让他遗忘了自己今天的身份。听着孩子们整齐的朗读声,乔安感到自己被带进了时间漩涡,这种感觉和多年前在课堂上打盹的时候极其相同,只不过这一次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灵魂所产生的力量。这使他的灵魂从漩涡中抽离了出来,他感受到自己变得轻盈,而时间也仿若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沿着过廊离开了教学楼,穿过槐花散落的街道,而脚底不再有粘上槐花的负重,他发现街道上的行人也在那一刻停止了活计,他径直的走向十字路口那家小卖铺,小卖铺的商品变成了盛在竹篓里的吊炉瓜子,原来小卖铺的招牌也换成了干果店。随后乔安来到街口的彩票店,前些年来彩票店生意兴隆,购彩的顾客熙攘往来,现在彩票店逐渐变得冷冷清清,购彩的顾客也不复当年。乔安也曾幻想过借助幸运之神的恩惠来获得这笔意外之财,然后用这次财富娶罗伽伊为妻,这属实是一个不成熟但又很现实的想法。对于一个位于社会底层的男孩,这笔丰厚的奖金极具诱惑力,是对提升阶层的诱惑,提升生活质量的诱惑,也是实现理想的诱惑,这是充盈着合理的诱惑也是寄予自己唯一希望的诱惑。他会在每期都买上一注,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是买个生活希望,他希望幸运能够成全自己的生活和爱情,可事实上这只不过是所谓的徒劳,这份幸运从来不曾眷顾过谁,更让人们一度怀疑彩票的真实性。彩票店初次开张那些日子,罗森也曾一度沉迷其中,直到后来被现实的石头打碎了梦幻的镜子,他才从中醒悟过来。随后乔安穿过巷口,折进了记忆中的白杨树林,地上的落叶在风吟中忧伤的迈着舞步,并在几般旋转后停止在了平静的河床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唯有风没有停止,它依然在这时间的尽头里吟唱。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这里看到父亲,乔恩医生的坚定再一次战胜了儿子的偏执,虽然这一次他不再去唤乔安回家,但是乔安仍能感受到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所拉扯,牵引着他穿过槐花绽放的街道,经过不见脚印的水泥操场,一直牵引着他回到那间记忆中的教室,将他的灵魂拽回了他的躯体。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孩子们仍然朗读着那篇课文,那篇仿佛永远都读不完的课文,此刻他感到眼角正受着泪水的摩擦,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对于曾经那个饱受红蝴蝶折磨的男孩,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一次成功,而这也正是他第二次逃课。一直以来,乔安对小镇的教学模式留有自己的偏见,并对一些所谓励志的句子感到不满,“现在不能吃学习的苦,长大就要吃生活的苦。”乔安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学习不一定非得是像喝咖啡一样,它也可以像是喝奶茶或者汽水什么的。孩子会觉得苦,其实树也同样会,用石灰先生的话说那叫“万物皆有灵。”苦那是出于我们并非同类,虽然都可以称得上是树,但是生长周期不同,生活环境不同,如果只按照同样的方式打理,喜旱的树因涝而腐了根,喜暖的树因寒而枯了叶,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结果,而所谓栽培也只不过是徒劳。他希望万物都能拥有自身的价值,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每个人都能够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而不至于迷失在风云变幻的世界里,并在这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中辗转。为此他曾向教育部门写了十一封信,用来倡导教育要因材施教勇于创新,而每一次都没有任何音讯,他也终究让了步,只好规规矩矩的在学校讲完了今天的课程。眼下的这群孩子即将毕业,这是他们最后一年在这间教室里听课了,乔安希望他们能够学业有成,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而不是像自己的人生一样波折。面对前方充满未知的一切,乔安从孩子们清澈的眸子中看到许多焦虑,对学业的焦虑,对人生的焦虑,可乔安并不会用那些魔幻现实的故事来激励他们,因此他只是对这些孩子说道:我也曾历经至暗时刻,直到我清醒的认识到我所做的不是在黑暗中寻求光明,而是让自己成为光来照亮前方的路。

几天后罗伽玟回来了。见到女儿的当天,钟梅激动到一下子抱住了她,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她过的很不舒心,不仅要每天打理鸡舍,还要倍受失女之痛的折磨。钟梅抱着罗伽玟哭了良久,罗伽玟也在母亲的影响下哭了起来,妹妹罗伽伊的离去属实令人痛心,可没有谁能够改变这样的结局。罗伽玟安慰着母亲,用袖口为母亲擦拭眼泪,这次回来她决定留在蕴明镇,虽说繁华的大都市能够带来更好的发展前景,可对于她来说,街道的车水马龙以及职场的人心叵测她早已厌倦。她选择回到家乡,哪怕这个地方曾给她带来太多的痛苦记忆,但只要母亲钟梅健在她就至少能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罗伽玟曾幼稚的认为远走他乡就能开启全新的生活,事实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遭遇歧视和冷漠,无论是她外表的丑陋还是家庭的贫穷。都市与小镇的贫富差距悬殊,她出身贫寒自然会被人瞧不起。再加上罗伽玟本身相貌不扬,又穿着小镇生活时期的老旧衣服,整个人都显得与都市人格格不入,被人取笑也是在所难免。再看她的那些大学同学,不仅穿着时髦前卫,发型做的也别具一格。罗伽玟很想融入进群体,她也付出了很多努力,用节约下来的钱买几套时装,也做一个漂亮的大波浪发型,奈何天生相貌不扬,无论她怎么打扮都难以逃脱被人嘲笑的命运。直到她在大学里接触到了网络,这属实是个好东西,不仅遮掩了她所有的缺陷,还能让她与网络上的朋友交流心声,从此她不再孤独。网络给罗伽玟带来了很多快乐,也给她带来很多惆怅,她因能在网络上做真实的自己而快乐,也因只能在网络上做真实的自己而惆怅。她不明白在现实与网络中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自己,或许两者都是真实的,而那些歧视她的人和那些与她相谈甚欢的人或许也是同一批人。在毕业后,她在多次参加面试后被拒,其结果可能不是因为她能力差,而是因为她长得丑。如果说相貌出众能成为职场上的加分项,那么以她的相貌定会在职场把分扣完,哪怕她能力出众也不会给她展示的机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家上市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邀请她来担任公司的设计师。多年的孤独使她养出了强大的专注力,她在工作方面做的无可挑剔,领导对她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这也让一向受人冷漠的罗伽玟第一次感受到了热情,但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份热诚仅限于表面,他们仍旧在背后对她说三道四。尤其是在饭局上,别看他们彼此毕恭毕敬,实则是出于利益至上的装模作样,不是说些领导爱听的话,就是说些符合公司利益的陈词滥调。对于不善于社交的罗伽玟来说,每次的饭局都让她如坐针毡,她一辈子都没怎么社交过,现在要把心思用在这个方面,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句话来。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样肯定不会被领导待见,甚至还会受到批评指责。现在想想,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没能用到多少,应付人的手段倒是需要很多,显然这对罗伽玟不利。既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能做的也仅此是把嘴闭上。兴许有一天,她能学会做另一个不真实的自己,正如她在魔镜中看到那个美丽富裕又倍受欢迎的自己,这样她一定会很开心,因为魔镜中的她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模样。当无意义的社交让她精疲力竭,阿谀奉承的日子让她心灰意冷,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回到蕴明镇生活。

看到罗伽玟都回来了,罗根更加盼望儿子罗冰也能早日回来。在孤独的促使下,他开始与家里的蚂蚁斗智斗勇。“我可不孤单,就让那群该死的蚂蚁陪我腐烂吧。”罗根说道。在罗根看来,如果不能消灭这群祸端,自己早晚会被这些该死的蚂蚁啃食殆尽。于是罗根向蚂蚁正式宣战,他往蚂蚁巢穴内灌入了开水,在开水滚烫的温度下蚂蚁确实被消灭了不少,但很快又以惊人的速度繁殖起来,巢穴数量也比以往更多,他又从杂货店买来了蚂蚁药,在生化武器的攻击下蚂蚁伤亡惨重,但这也没能将蚂蚁彻底消灭,随着战况的延长,蚂蚁开始进化出能够彻底抵御毒饵的耐药性。“瞧,这些畜牲在啃食我的拖鞋。”罗根抬起拖鞋把脚边蚂蚁碾碎,“今天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墓。”罗根骂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罗根逐渐养成了一种自我交流的习惯,他有时会和茶杯交流品茶心得,有时会站在槐树下向喜鹊传达问候,有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说就是一整天,有时还会威胁蚂蚁:等我儿子回来就是你们的末日。他时常将儿子挂在嘴上,尤其是到了寒冬腊月,他自然而然就会想起罗冰,谁让罗冰就是这个季节出生的呢。为了应对生活的虚无,他每天都会在家里学习烹制不同的菜品,一方面是他性格中对食材的挑剔,其次就是想等罗冰回来好大显身手。今天他就炖了一锅驴肉,还搭配一锅青菜鸡蛋汤做配菜,罗根在做饭方面别有一番心得,所谓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可尽管驴肉香气四溢也未能唤醒罗根的食欲,只要罗冰一天不回来,思念的困扰就会让任何美食都素然无味。他想给儿子通电话,手里的手机被他拿起又放下,他担心会打搅到儿子的工作,即便通了电话又不知该和儿子说什么好,无非就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上百次了,他也收获了上百次的答案,无非就是工作忙回不来。每次都是如此,好在能听到罗冰的声音,他也会喜极而泣。这段时间,罗根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开始有所减退,例如昨天午餐吃的什么他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可等到睡觉躺在床上他又突然回想起来了,哦,昨天中午吃的驴肉。他越是孤单就越离不开电视机,尤其喜欢观看体育赛事,时常反复去观看赛事重播,每逢看到国家队赢得比赛他都会激动到热泪盈眶,“咱们今天又赢了。”他总会把赛事直播和重播当做两场比赛,昨天赢了今天又赢了,同一场比赛让他收获多份喜悦,这或许是记忆力减退给他带来唯一的好处吧。除了看体育赛事,他也会定时定点收看当天的电视新闻,每当听到国家经济持续增长、载人火箭发射成功、大学生就业率稳中向好这类好消息时,他都会拍手称快,“老百姓的日子终于苦尽甘来了。”偶尔激动到从椅子上猛然起身,无意间将桌上的干果盘打翻,然后他弓着身子一边捡一边念叨,“瓜子怎么都撒在地上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度过,偶尔也会上槐花街走一走,再看一看当前这个大不一样的世界。他发现街道旁正有两个小孩在忙乎着为雪人制作脑袋,他们小手里攥着塑料小红铲,身旁还放置着些许模具。此刻他又想起了儿子罗冰,如果设想一下,当时自己要是没有拒绝宋雪儿,自己的孙子也应该像这些孩子这么大了。但他不会为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这或许也是他最后的倔强。不过说起来,现在小镇里已经很难见到这些嬉闹玩耍的孩子了,虽说三孩政策早已开展,可孩子数量不增反降,若是弟弟罗森还在他一定会很抓狂。想当年他为了生儿子用尽了方法,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也要继续生,甚至到寺庙祈福的时候还盼望三胎政策的开放,没想到罗森当年随口一说的话现在反而成真了,不过就算他还活着,到了这个岁数也无法继续响应国家号召了。而前些年火爆一时的幼儿园都因生源不足而销声匿迹,就连镇里唯一的中小学也出现了生源不足,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预想到会是这般局面,当然也不会有人真正关心时代发展成了什么模样,大多数人所关心的仅此是眼前的利益罢了。想必多年以后小镇也将不复存在,也不在会有人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小镇注定会被人遗忘。

罗冰属实好多年没有回家了,正如乔安会害怕想起罗伽伊,罗冰则对宋雪儿的思念难以磨灭。他害怕想起宋雪儿,可又每天都会想起她,然后用一些幼稚的把戏来安慰自己。他会在雪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缩写,又用同样的方式将宋雪儿随在自己名字之后,最后以一颗心的图案将两人的名字圈起来,这是他对宋雪儿思念的一种方式,以至于他一遍一遍的在雪地里描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小孩子干的,事实上成年人也经常这么做,因为爱情本身就会让人变得幼稚。考虑到父亲上了岁数,出于孝道他也该回去看望一下他了。这次回去,罗冰没有事先通知父亲,他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正如他预料的一样,见到自己突然出现在家门前,父亲罗根愣是没反应过来,一切都仿佛是在做梦。“儿子?”罗根试探地问道,见罗冰对他微笑,他这才回过神来,“是罗冰回来了。”他立即丢下手中的扫把,跌跌撞撞的向儿子跑去。他一把抱住了儿子,双手沿着罗冰的后背轻轻拍打,直到他能断定这不是一场梦,真的是罗冰回来了。近来他时常做梦,罗冰回来的情景则是他梦中的主题,直到从睡梦中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场相似的梦。罗冰搀着他进了屋,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生怕儿子会再度与他分别。当罗根脸上的笑容转变成了眼泪,他没有了再度举办宴会的冲动,也不再挨家挨户传递罗冰回来的喜讯。现在他更加珍视与儿子短暂的相处时光,一刻都不愿再分开。这次回来,罗冰也有自己的一些打算。考虑到父亲上了岁数又是独自一人生活,若是发生些什么意外难免令人担忧。既然父亲一直不考虑找老伴,罗冰愿意自掏腰包来为父亲雇佣一个保姆,这样一来有人能照顾他起居,即便发生什么意外,保姆也能第一时间联系到自己,这样总比父亲独自一人在家没有人照应好。虽说现在雇佣保姆可不便宜,就拿简单的洗衣做饭来说,每个月就需要支付至少五千块钱,这也导致诸多独生子女们根本承受不起这般经济压力。他们的工资普遍不高,还因买房负债累累,纵使十二小时不休止工作,赚来的收入也都拿去填补房贷了,况且在成家有了孩子后还要应对孩子高额的教育成本。好在罗冰还无需为此烦恼,身为首府公务员的他待遇相当优厚,同时还享有当地的一套公租房,而且他至今未婚,更不必为教育孩子投入花销。这样一来,罗冰就能用一部分收入来赡养父亲,为父亲雇佣保姆,如果父亲不同意,他也可以将父亲接到首府生活。这样父亲罗根起码有人照料,更重要一点是能够应对生活中的意外。

在临睡前,父子二人坐在床前聊了起来,罗冰借此机会向父亲述说了自己的想法。让他没想到的是父亲拒绝了雇佣保姆,也拒绝了同他到首府生活。事实上,罗根打心底里是向往与儿子生活的,可他心里又泛起了嘀咕,能和儿子生活是好事,可罗冰毕竟尚未成家,若是有姑娘听说他和老父亲居住,她难念心生嫌弃。况且罗冰这般优秀,虽说他明面上没有交往对象,但也不排除与哪家姑娘在暗中交往,搞什么地下恋情。他要是去了一定会打搅到人家二人世界,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保姆的事情那就更不必了,他生活还没到不能自理的时候,完全没必要把钱浪费在这上面。儿子要成家需要花费不少,罗根不想花他的,还想把自己多年的积蓄留给儿子结婚。现在结婚对男方的要求过于苛刻,不仅要有稳定高薪的工作,还得准备好房子、汽车和彩礼,这对于双职工家庭还好说,像罗根这样单职工家庭就很不乐观了。以至于后来很多家庭要么不愿生孩子,要么更愿意生女儿,起码父母这辈不用那么拼命,有的七老八十了还得打工为儿子还房贷。但你不能说是儿子不孝,不如说这个时代的孝心已经变质,以至于任何人都不愿提及。但凡买不起房让父母帮助买房的;不结婚生育让家庭后继无人的;就算生了孩子让父母降低生活质量来照看的都是不孝。这谁也没有办法,谁让现在孝心的成本太高呢?如果世界将所有人都变的不孝,那么孝心或许也就不存在了吧?同理,如果世界让所有人都失去自由,那么自由的存在又会是怎样的呢?如果世界让所有人都失去价值,那么人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罗根不愿意打搅儿子的生活,他更愿意独自留在蕴明镇,留在妻子楚若兰待过的地方。只要罗冰能偶尔回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罗冰清楚父亲的执拗,他决定的事情往往无法改变,可父亲毕竟不再年轻,不能再让他一意孤行。于是罗冰从长计议,他想为父亲在首府租一套房子,这样他不仅能够时常看望父亲,父亲也不会为担心打搅自己的生活而烦恼。但他还不能告诉父亲房子是租来的,他只能说房子是单位分给自己的,因为父亲肯定不同意他为租房花钱。正如罗冰所料,他这么一说父亲果真答应了下来。就在当天,罗根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收拾行李,能与罗冰一起生活一直是他内心所盼,既然单位给儿子分了住房,他也就不再推辞。在临走当天,罗根一早起来就开始制作菜肴,又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白酒也取了出来,与其将这些陈年老酒带走,不如拿出来与亲友们庆祝这一时刻。今天他誓与罗家众人一醉方休,这也是他与大家最后一次聚会了。时隔多年,当罗家众人再度围坐在一起,本次午宴即是一次团聚又是一场告别。在入席前,罗根作为家中的长子也是罗家当前最德高望重的长辈,他邀众人举杯向天敬酒,无非是向昔日逝去的亲人致敬。随后,罗根向在座各位一一举杯敬酒,并献上自己临行前的一些嘱托。他向钟梅敬酒,钟梅一个女人家能将养鸡场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属实不易,她算得上是罗家最大的功臣。在罗伽玟回来后,她能协助母亲一同管理养鸡场,不必再去面对社会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这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只可惜罗伽伊在最美好的年纪消失了,或许是这个世界不允许她这样美妙的人存在吧。乔恩医生仍旧在诊所里忙的不可开交,现在镇里的老家伙越来越多了,年轻人的身体也在高强度的工作下未老先衰,他要是不忙反而不正常呢。卢婉包子铺的生意也算兴隆,只是每天辛苦了些,对于拥有两个孩子的家庭来说多一份收入总是好事。所幸乔安找到了自我的价值,他的过往虽有波折但结局至少是好的,多年以后他也许会成为家族的荣光。乔妮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她的求学之旅还很漫长,以后考个研究生或者公务员,那么发展前景还是很可观的。看着全家人齐聚一堂,罗根的脸颊早已被美酒熏陶的微红,此情此景,让他再度回想起了罗冰十二岁生日时的那天,相较于那时脸上的笑容,今天他却老泪纵横。他在餐间哭了许久,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与亲友分别前的不舍,也许两者都是吧。

在午餐结束后,罗根便同儿子罗冰踏上了漫长的旅途。旅途中罗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眺望着远方被黄昏余晖染红的溯娜河,他第一次觉得蕴明镇美的令人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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