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篝火 鸦衣 冬妮(1 / 2)

它,就在那里。

在那扇狭长的门后、漆黑巨塔的底心、柔和的圆雪地上,

静谧燃烧着……

金色的火光辉映在我脸上,呼吸渐渐回暖。我能听见自己的胸膛与心脏相连,两者合奏出的旋律舒适而安宁。雪中的木柴犹如裙摆盛开,支起它金红交织的焰躯。点点火星碎粒于其间脱出,直向上飘飞,飘飞,飘飞——如绿萤一般远逝。久久凝望去,它更恍若一位优雅的主人,正慵卧在白鹅绒毛织就的圆毯上,一颗心挂着远方,只等待好友前来探访。

它是在等谁,会是我吗,是的话,我该怎么做?

必须拿出礼貌来。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腰板,径直走向它——篝火。不是急切得害怕失去一切的奔跑,也不是艰难得奄奄一息的踱步,就只是,普普通通的走路。

慢慢,慢慢地,我来到塔门前,一脚跨过。身后空门应时生枝,野蛮交错合拢。门,消失了。还好,火光仍在,未曾消逝,我们之间还剩下大约五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不知是因火焰的温度而幻化了的空气,还是眼眶边在一寸一寸蔓生的泪水。我要哭了吗,会在大冬天里流鼻涕吗,在如此美丽的篝火面前?

不要!

太失礼了……

我下意识抬起手掌,想要擦去脸上所有的糟糕,同时暗暗祈祷手指别冻到冰块的程度。透过指间的缝隙,我还能瞥见篝火,里面隐约有什么杂质在晃动,像是一团黑色的影子,不管是什么,直觉告诉我,那绝不属于火焰本身。

果不其然,那黑影蹦了出来,在半空划出一条抛物线——下落——朝我脸上扑来。一个小点刹那扩张成面,我来不及闪躲,世界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天昏地暗,不知所措之际,未曾想,手背和双颊触碰到的却是:毛茸茸的温暖,柔软,还有点痒。幸好,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物,我心头一松。可一想到迄今为止,“黑”这种颜色给我带来的种种厄运,内心便重又陷入挣扎。

“请穿上它吧。这是我送给您的第一件礼物,我已在此等候您许久。”

穿?

哦,原来如此。看来是衣服之类的,难怪那么舒服。更奇妙的是气味,一种模模糊糊的,似曾相识,不,应该说是相识已久的,如知心好友一般的淡淡清香。我轻微扭动全身,小心舒展试探,笼罩整个人的摩擦触感从手肘、肚皮、膝盖、后背,各个部位关节传来,可以推测,应该是长袍一类的保暖衣物。

按理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活在世上的人难免会遇到这样的时刻,有什么重要东西在某个瞬间被抹去了。你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不明白这个存在具体是什么,且越使劲,越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便越着急。就像有一粒发光的豆子掉入你的头顶,你的大脑顿时成了迷宫,无数念想蜕作一条条贪吃蛇,在里面钻来绕去,缠头咬尾,都争抢着要吞下豆子,消化出它的构成。

多年以后,每每回顾这整段旅途,羞耻的感觉仍会浮上心头。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反射弧着实异于常人,不仅弯曲得不可思议,以致自导自演了诸多令人失笑的场面。同时还“漫长”得不可思议,就比如现在,我终于吃到了迷宫里的豆子——

刚刚是人的声音,有人在对我说话!

天啊,自打我来到这冰冷的鬼地方后,还是第一次听到除我以外的人语。这个事实是如此难以置信,甚至一度使我怀疑:会不会是耳朵饿太久,出现幻听了?

犹疑不定之际,那声音再度传来

“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您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将自己包在这件‘鸦衣’里,似乎还在里面进行着某种奇……某种我不甚了解的仪式。好吧,虽然看不见您的脸有点奇怪,不过若是考虑到您的特殊需求,我也可以就这样与您进行自我介绍。所以,您的意愿是如何呢?”

我一把扯下衣物,四处张望,想要寻到声音的源头。结果不费吹灰之力,毕竟此时整座空旷的树塔里就只有两人。没错,一个陌生人正蹲坐在篝火的另一边,面对着我。

它全身藏在一件水蓝色的长披风下,披风上方加盖了一层雪白绒毛围肩,领口系绳处挂着一颗小巧的松果坠饰。简简单单的搭配,却十分整洁悦目。我一边围上手里的黑色披风,熟练地打好领结,一边向篝火迈进,同时继续对陌生人的打量。

如果说刚才的衣着还处于正常的范畴,那唯一离谱的当属那顶帽子。布满皱裥的圆锥帽丘,扁平突出的飞碟形帽底,通体水蓝与披风相近。毫无疑问,一顶巫师帽。问题是,帽子的比例实在大得过分,把陌生人的脖子都压了下去,敛盖了整张容颜。好家伙,口口声声说看不清我的脸,结果自己也没以真面目示人。

我学着陌生人的样子,蹲坐到篝火前,顺手将披风铺在底下当成坐垫。黑树塔将大部分寒意拒之门外,独留微弱的几丝丝,透过树缝钻进来,不时挑逗客人那裸露的面颊。一想到马上就要由我开启对话,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末了还得提醒自己冷静。我估摸着,对不认识的人开第一句口需要慎重,毕竟。这关系到之后能否以友好的氛围进行交流。

短暂的斟酌思量,我出招了。

“嗯哼,您好,很抱歉让您久等,我已穿戴好您的赠礼。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请您先抬一下贵帽,毕竟,看不清您的脸,我也不好对您进行自我介绍。当然,考虑到您或许有特殊需求,就这样继续对话也无妨,不知您……意下如何?”

由于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先生,还是小姐,亦或是什么如雨衣小人一样的奇特物种,所以我用了同它一样的敬称“您”。同时,为了委婉地指出其待客礼仪的疏忽,我尽力回忆并还原了它之前的说辞,既表达了希望对方拿出诚意的意思,又不至于太冒犯对方。嗯,这开场白怎么瞧都完美无缺,体贴得体。

好了,接下来它会如何接招呢?

陌生人没有出声答复。它的大帽子顶泄了气似的,骤然凹陷下来,朝我鞠躬,活像一弯软绵绵的月亮,月亮角上还垂吊着一片此前没注意到的银白色的五角枫叶。

当下我以为它是在低头,表示歉意,紧接着便要道出自己的名姓。没想到它整个人,连帽子带披风,突然颤抖起来。抖动的频率忽快忽慢,幅度忽小忽大,仿佛在极力抑制某种力量。最后似是终于忍不住了,巫师帽下溢出了一阵阵笑声。

这笑声,音线本是极轻的,但经黑树筑起的围墙反弹,交相接力间渐传渐响,竟又释出几分深藏的调皮灵动来。连那片银色枫叶也仿佛受到感染,跟着主人一齐笑晃着,白光和黑影于其上交旋替换,闪闪发亮。

面对这副画面,我不明就里,只好以静制动,默默欣赏。赏得越久,便越觉尴尬,我的开场白有那么好笑吗?真希望它的帽子就这样摇下来,让我瞧瞧它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惜,虔诚的祈祷并没有回应,那帽子稳定性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唯一能猜到的,透过音色,她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年轻,可能还很漂亮,外加一点点可爱。

笑声逐渐止息,陌生人恢复平静。一双棕灰手套从她披风里伸出,左右手各拿着一本书籍,左蓝右红。封面都是皮革质的,没有文字和图案,我猜不出它们的名字。书籍被轻轻放置在陌生人两侧的雪地上,手套空了出来。接着,她用拇指与食指夹住帽沿,优雅利落地抬起。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