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叶灯 书堡 阅读(1 / 2)

像只被泼洒在黑暗里四足摊展的青蛙,

我首先察觉自己是趴在了一块软垫上。

脸颊、耳畔、臂膀、掌心,以及其它隔着衣料难以确定的部位,都能切实体会到肌肤和肉嘟嘟软绵绵的触感之间,那种你来我往、欲拒还迎的相互磨挤。

摸不到软垫边际,像浮沉在一片望不见岸的海面,兼有几百双纳米级别的滑润的嫩手,来给你进行无孔不入的按摩;因而你虽衣装齐全,感觉上却仍像赤裸裸献身于黑暗之中,大胆为其所抚慰。我想撑起身体,却发现起不来,实则是不想起来,舒服得不想起来。我把头深深埋进垫子里,眼睛死死闭着,鼻子狠狠压着,连呼吸都觉得没有必要了。

久久地,

我应当是在做梦,梦里自己是一个窝在战壕里没有了牵挂的小兵,一动也不动,就这样开始等待。静静等待着,浑如死尸般等待着,在母星狭长的伤痕里等待着;等待,漫天枪林弹雨里有某一颗幸运地降落在我身侧。对于它,这颗炮弹,我不知晓它的名字,它亦不知晓我的,躯体的构造之别隔断了语言的建交之能,使未来的一切大多无从预料。但是,唯独有抹念想,彷如生来就被榔头钉在脑壤里似的,莫可名状的清晰,即:

它会慷慨地送我回到故乡,钟声响彻耳际,那片再无一人在等我的土地。

习以为常的硝烟味里,蓦地掺进一丝香气,花木的清香。

我猛然挣起。那是什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气,最初是在鸦衣里闻到过,后来是女孩柔顺的蓝发,最近是那本遗忘的笔记。这味道是如此浓郁,以至于之前那些琐碎的气味记忆,淡得不足以关联到一起,仅能单独存放在没有序号排列的潜意识箱匣里的记忆,此刻突然一齐挣开箱门,冲将出来,拥抱到了一块儿。它们肩臂环环相扣,发誓永生永世永不相离。

十不离八九,这间屋子想必就是气味的源头。我的眼睛依然闭着,适应黑暗需要一个过程。作为过渡,我慢慢的进行吐纳。花香拥裹中,一呼一吸间,皆是品味与享受。差不多了,我试探性地眯开一条缝隙,在视线聚焦的黑暗深处,浮生出一簇朦胧胧的光晕。光晕呈圆球状晶亮,说它像个玻璃球,却远不如玻璃球实在,说它像个泡泡,却又不如泡泡般虚幻。也许它谁谁都不像,那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存在,透明的淡淡的银灰之光。在光晕的心脏,更盛的芒亮里,我窥见一片扁平的小小物什,密集的银灰粒子于其上曳曳跳动,将它团团包裹得只留一弯轮廓影子,撩拨着我的好奇。

我学着婴儿爬步的姿势,爬上前去。软垫的波涛依旧柔软,但吸引力已大不如前。凑近后,光晕的边在我眼里变得更加细致了,细致到好似一株蒲公英尖尖的茸毛、星星一样晶亮的触角、一个个微小却独立的部分拼接成的一个美丽而梦幻的整体。我探出最长的两根手指,想触碰这虚幻的光边,却又不敢真的碰至,怕它真随了蒲公英的性子,忽地一下受了惊,便径自撑伞飘然远去了。因而我小心翼翼地把控距离,仅沿光边外的一层空气薄膜徐徐滑行。清冷的光温缠绕上指尖,指尖以微弱的频率在分分秒秒颤动。在这颤动中,光晕的形体在我的脑海里,叠印着视觉,被更深地描摹。

还差一点,一丁点,我就能把线条完整地连接,一丁丁点……谁知球心的银光悄然暗了几分,于是‘边’陡然收缩,像含羞的草儿回护怯了的心房。我一下失去依凭,指尖不得也不敢寸进,生怕描出哪怕一丝歪曲的轨迹,连先前辛苦搭起的桥路也一并毁坏了。一副本应美好的画作只能就此止笔,短短的缺口,在经历一瞬的绝望后,延伸出无尽的失望。我不无愤恨地看向球心,也许真是心痛极了,竟生出异想天开的念头,要跟这连话都说不了的无机物讨个说法。

光暗下来后,柔化的画面逐渐变硬,使我辨清,原来居于球心位置的扁平物什,同样是一片银灰枫叶。我反射性摸了摸衣领,冬妮赠我的那片还在,冰凉凉的感觉很是相近,只是不像眼前的这片一样可以自行焕发光亮。它只露出半片叶身,剩下半片夹在什么东西里。

哦,那是书页,一片枫叶夹在厚厚的书页里!随着我的视线的游移,装帧的一角一点点浮现。我抽了抽鼻子,嗅了嗅,不会错,那魂牵梦绕的香气正是书香。一股狂喜涌了上来。

我猛然转身,还在原处的银灰亮光陡然隐没,而在我目光所至新的黑暗落点生长出来。相较之前,书籍多了几片好像折叠突出来的三角页脚,枫叶的叶形感觉也更加饱满,那想必应是新的一本书,新的一片枫叶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上左下右,我不厌其烦地扭动脖颈,开始还依循些节奏,后来渐失了规律。两个眼珠子像是一个手电筒,永远只能捕捉漆黑里极其微不足道的一角,可那一角的光亮却又是如此可爱、典雅,像忽隐忽现、琢磨不透心意的小小精灵,她们牵起我的瞳眸,在这宁静而神秘的暗里,跳起探戈,

天旋地转,

我是舞台的中心,

是她们能够交换的唯一舞伴。

静默,最美的曲。

少顷,脖颈酸痛,眼冒银星,玩累了也就冷静下来。我垂下头一阵梳理,意识里此处的空间恐怕并非没有边界。假使将每一处光亮,每一本书当做拼图,即便不完全,我亦依稀能拼出几块墙角,几块墙面,几条地边。唯独天花板无法判定,也只有那里凝望去没有银灰色的圆球光晕,我想书本总不至于像萤火虫一样黏在上面。所以天花板可能就存在于那里,也可能不存在,总之对现在的我而言,头顶的黑暗便恍如一口倒立的巨大的深不可测的井。

唉,我所置身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呀?

“雪克!”

“雪克,听得见吗?”

黑暗中,又是她的声音,像晨间的露滴敲击湿润的苔石,溅出轻灵的瞬响。

“雪克。”

“雪克……”她喃喃道,语气不无疑惑,“奇怪,难道睡着了不成?”

话毕,房间再度沉寂,两三秒的呆愣后,我才忆起,雪克是我的名字,急忙开口道。

“嘿,等等,我听得见,听得见。”

没有回复……

“喂,喂,有人在吗?”我继续问道,不觉变作大喊大叫,“冬妮,冬妮?”

“冬妮妮妮妮妮妮……妮妮妮妮妮………………”

我的话音脱出我这个生命,杳然飘去,渐远渐弱,像咕咚一声沉入水中不会游泳的人儿,只余下几缕遗言状的泡沫。

我慌忙四下张望,银灰光晕依旧若隐若现,却没有照出哪怕一扇门一扇窗。没有出口,出口消失了。该死,我被困在这里了,我索性放弃性地躺倒在软垫上,不管怎么调整卧姿,后脑勺都不间断地递来不协调感,看来这软垫的舒适已完全失了刚来时的魔力。我无奈地望着‘天花板’,或者说井口,那里空荡荡没有任何光亮,反倒诡异地令人安心。我就这样一边望着,一边细数自己这因迟钝而总是错过的人生。

“嘿,雪克,在吗?”

“在!”我尖声叫唤出来,这一声连带把腰肢都拉直了。

“刚刚,可害怕吗?”

“怕,怕。”我点头应道。

“怎么个怕法,具体展开说说。”

“怕你从此再不回我了,怕永远困在这里出不来了,怕再没有一人同我说话聊天,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此了无生趣,就此腐朽瓦解。”

“了无生趣,腐朽瓦解,嗯,作为反省的形容,诚恳度算勉勉强强及格了吧。”冬妮字斟句酌道,声音听来似在细细品觉。

“记得下次要及时回复。不然即便是我,也没法完全掌握马车内的情况,时间一长,兴许你真的腐朽在里面了也未可知哦。”

“一定,一定。”我咽了咽喉咙,怯怯地说。

“好了,玩笑就开到这吧。”她说,“我们该出发了。”

“出发?难道我们还没出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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