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篇 第4章 阴霾(1 / 2)

幻境与现实交错不清,世界像是平衡球一样突然颠倒了起来,他哐的一下坐在地上。

本就荒谬的幻境以一种更加荒诞的方式结尾,狗尾续貂般,充满了违和感。

也许现实本也就是另一种的幻境?没来由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怎么了?”安良走了过来。

“没事,刚刚突然腿软了一下。”法医一撑地站了起来。

“也是,他毕竟是你师父,接下来换我来吧。”安良道。

“我没事的。”法医还沉浸在被“老张”推下的幻觉中,他愣愣看向老张的尸体: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但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什么苦衷,那是幻境!幻觉!老张根本就没做过的事,又何谈什么苦衷?

不要被幻觉影响了,他警告自己。

大多数人都知道,心理问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却很少人意识到,心理疾病究其根本都源于当初接受到的一个个强冲击力的信息,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冲击病者的认知,惊惶、痛苦、质恨、怨毒,负面的情绪留下无数病态的种子。

种子深深地扎根在心床之下,抽枝发芽,潜移默化不断地强化病者的偏执认知,最终不可逆反,隐痼成疾。

此刻,幽暗的环境,紧张的氛围,还有无处不在的暗示,统统都是浇灌这颗种子最好的肥料。

他不敢再胡思乱想,但人哪能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检查尸体时,他下意识握紧了行军床架,他着实害怕又被莫知名的幻境拖到哪里去,那样的体验他实在不想有第二次。

安良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抬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安良的手掌温实而有力,仿佛有微微的热量传来,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这确实让法医感到心情一缓,终于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压制住了翻腾的思绪。

他感激地看了安良一眼,和他一同看向那尸体胸腹处的伤口。

那伤口犹如一个巨大的“丰”字,大致可以分为“一竖三横”,中间那“一竖”略显歪斜,从胸中一道划到了肾脏,伤口边缘有许多细小的“分支”,看起来像是锐器为了保持轨迹而多次改道造成的。保持......轨迹?石刀划过皮肤的画面忽地在他脑海中闪过,那幻象只出现一瞬就被法医强行压下。

但他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巨大的“丰”形伤口,尤其是那“一竖”,它不对,应该弯一点、再弯一点,他手指忍不住对照着自己看见过的形状在空中划动。

他猛然反应过来,恨不得猛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他怎么能有如此亵渎的想法?现在行军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师父!

他明白自己已经被那幻觉深深影响,甚至于反复将现实与幻境比较。那只是一个幻觉而已,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幻觉是虚假的、不存在的,那就是癔症般的存在,即使把它全然忘却,也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的、多余的东西,他不需要。可他也心知他并没能说服自己,他明白自己现在的状态其实并不适宜继续工作,但解剖师父遗体这件事,真的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么?即使他是队长安良?他下意识地盯住安良,愣愣发呆。

“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安良开口提示道。

法医转头看到,安良的视线停留在伤口的中心,法医仔细看去,那里“三横”与“一竖”相交,伤口中心轮廓清晰,而边缘则有些血肉模糊的感觉——就像是皮肉被切开之后遭到了撕扯一样,是血的黏滑让发力变得模糊。

“像是有人用手扒开过似的。”法医随口说道,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视线往别处细微浮去,创面垂直于伤口,凶手一定反向持刀;切口浮肿渐退,致伤至少三日以上。往日那些几不可察的细节此刻在他眼中根本无所遁形。

他突然的敏锐让自己都感到惊诧,以至于都,不像他自己?他想起自己曾看到过的格言,一味地依靠只会让自己变得软弱,站起来才会成为真正的巨人。是失去了老张的照拂,让自己突然觉醒了?

真可谓厚积薄发,这才是自己的真实水平吗?他蓦地又出了神。

那些伤口仅仅经过简单的缝合,使用的虽然是专用的缝合线,但看得出来施术者并不熟练,线脚散乱间隔不一,就像一条条吃饱了血的蜈蚣钻在伤口上,嵌进皮肤里的背甲闪着诡异的光泽。

这伤口不该缝上......

闪烁着,法医视线恍惚着不知飘到了何处,他隐约好像听见有人在远处集会。

“血流潺潺,迎受恩泽!”

“销筋摧骨,重福新生!”

他们走动着高呼着,声音喧嚣尘上。

“无福老母,生子种生。”

“以汝之心,作吾之愿!”

他仿佛也受到了号召,下意识拿起手术剪,想要剪开那些缝合线。

一根,两根。

在他的视角里,那些鲜红的血肉呼吸般缓缓起伏着,每当他剪断一根缝合线,它们就恍若解脱了束缚一般舒展开来。

他看到从门帘缝间透进来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红色,再一观察,他发现自己的整个视角竟都泛着一抹微红,他用手背擦了一下,一行血泪在手背上缓缓滑动,他马上后退好几步,以免自己眼角的血滴进了证物里。

他惊疑不定,但无法确信这是现实还是新一轮的幻觉,于是他小心地抬头向安良看去。

“怎么了?”安良看向他脸色略带阴翳,这个小法医既然不愿意解剖他师父那就干脆点换人来,别三番五次地在这里搞幺蛾子影响工作进度。

法医仔细观察着安良的神情,三分不快四分凉薄,还有五分的漫不经心,为什么是十二分?因为法医看到在安良的身后竟渐渐浮出了另外一张面孔,同样是他的脸,只不过脸上带着一股十足的戏谑,他的神情如同人类观察蚂蚁,看它们辛苦地筑巢、捕猎和搬运食物,忙忙碌碌做着自己不屑一顾且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眼神居高临下,却出乎意料地带有一丝丝怜悯。

但这丝毫没有令法医感到宽慰,反而让他如坠冰窟,那份可怜悲悯中透露出冰冷寒意,直叫他心底都结了冰——那不是人类能够露出的神情,只要看一眼你就会明白,被人类血缘所束缚的种族认同感绝不会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换句话说,他不似人。

“我来吧。”安良对他温和地说道。

法医下意识退后一步,眼角的血滴答落在了地上,安良伸手等着剪刀,法医却看到安良背后的那张面孔突然低头看向他落在地上的血液,脸上露出了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他”能看到?

不,那都是幻觉,那一定是幻觉,他顶不住了,他快要疯了!

他把手术剪交给安良,就要转身逃出这帐篷,但就在手碰到帘子的那瞬间他停住了,愣了愣转身坐在了安良先前的那把椅子上,他不能把师父一个人丢在这儿。

帐篷外的发电机震动着嗡嗡地响,灯光昏暗,安良在行军床旁拆线,他的影子随着手臂的动作在角落里欢欣雀跃。

似乎只要不注视着那尸体,他的情况就会好转,眼角的血滴已经消失不见了,根本没有痕迹留下,那果然是幻觉。

但一想到安良身后浮现的那张脸,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恨不得把这段记忆直接删除。

他又小心地看了眼安良,没看出个什么东西,那突如其来的敏锐也随着幻觉消散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混子法医,什么厚积薄发,他哪有那个本事?就是依着老张才能无忧无虑到现在,老张走了他也没法支棱起来,他不懂,这样的他,为什么老张一直要带着他?

他知道自己不是名合格的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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