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离经叛道(1 / 1)

海家诸多礼仪规矩沿袭国内的传统,新来的教师需要前往庄园中膜拜“天地君亲师位”。

这条规矩是海腾瑞新加上去的。

牌匾比海源的年纪还要大,每年除夕重写一次。制作牌匾的人故意写下五个错别字,每个错别字都错在点子上,错得有深意,是为天不连二、地不离土、君不开口、亲不闭目、师不当撇。

“夏老师,‘天地君亲师位’的写法似乎有些讲究,敢问您怎么看?”海腾瑞幼时的家庭教师,即简天白卧室的前主人,曾经向他讲述过这五个错别字的用意,他想听一听夏筱彤有没有独特的见解。

“‘天’字的撇没有和最上面的横连在一起,‘地’字左边的土最下面变成了一横,‘君’的口一笔写成,‘親’右边的‘目’留有开口,‘師’左半部分少了一撇。”

“是的,首先,‘天’,我的理解可以拆分为‘大’和‘一’,大不过天,告诫人们时刻保持谦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倾向于把‘天’拆分为‘二’和‘人’,‘二’代表两个抽象的阶段或者水平,人能够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实现超越自我,达到第一个阶段,但很少有人能够达到第二个阶段。如果有人达到第二个阶段,可谓之圣人。想想‘天’的正确写法,横和撇在最上面有一个交点。《鬼谷子》中有‘故圣人之在天下有,自古及今,其道一也’之语,用字体来解释似有张冠李戴之嫌,可如果硬要解释,按照我的理解,其道之‘一’,正是‘人’与‘第一个阶段’相交的那一个点,即便圣人也只能洞悉天的一个点,无法窥尽天之奥妙。历史已经多次印证过《孟子》中关于圣人出现时间的判断,‘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五百年才出一个圣人,像你我这样的常人只能做到第一个阶段,要时刻对‘天’以及一切未知的事物怀有敬畏。”

海腾瑞点头赞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们对‘地’字的分析达成共识,牌匾上的‘地’字,左边的提土旁变成了‘土’字,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想来用平整的横取代提,为训告观者脚踏实地,不可轻浮。

“夏老师,‘君’的是这五个字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错别字。它下面的‘口’一笔写成,而非竖、横折、横一笔一划,是在劝诫我们对待‘君’要忠诚,始终如一、知行合一,不可改弦易辙。‘君’指代的对象也可以做很多解释,但无外乎心中最重要的人,它可能是抽象的存在,比如祖国母亲,也可以是具体的代称,比如……”海腾瑞脸色倏然一红,没有继续说下去。

夏筱彤接过话头,“人立于世,上要敬天,自强不息,下要接地,厚德载物。位于天地之下的‘君’,我的想法有点离经叛道,它指代的是人自己,指代人们共同的人生态度,是谓‘君子’。这里的君子并非君王之子,而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我’。先贤们规定了无数关于君子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比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何说、说什么、什么时候说,都能从先贤的智慧中寻得。像你说的,‘口’一笔而成,代表知行合一,不可以信口雌黄。”

夏筱彤关于君的阐述让海腾瑞有些意外,完全违反了他所接受的教育观念。

海腾瑞从小生长在庄园,父母常年在外地出差。海源宠溺大孙子,捧在手里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早年生活贫苦,曾经在山上搬砖砌墙,靠头脑灵活,善于拉拢收买人心,逐渐成为了包工头,恰逢修路,就此得势发家,乔迁海外。海源初至异乡,因为文化差异受到了不少歧视,保留下很多外人难以理解的习俗,尤其对海腾瑞的一言一行制订了严苛的标准,比如吃饭时拿勺子的姿势,包括胳膊的高度,手腕的角度;如果饭桌上有其他人,不准吃饱,不准吃太多肉,更不准吃起来没完,以免被人笑话,误解成没见过世面。在他看来,这是规矩,这是礼仪,这是做不到就要被人说道一辈子的把柄。

封闭的生活中找不到朋友,手工成为海腾瑞为数不多的特长爱好之一,他经常悄悄捡些树枝、狗尾草,回到房间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进行自由创作。他叠过满满一罐子星星,每一个星星都记载了他简单朴素的愿望:今天能多吃两口肉、今天不用去见古板的老先生、今天不会被帕特莱姆抓走进行礼仪训练,哪怕时间短一点也好;他曾经用树枝搭成一间小屋子,里面插着五个个用狗尾草编成的小人,是他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爷爷发现,海腾瑞夜深人静对着草人自言自语,吓得魂不附体,了解情况以后,严厉地训斥了海腾瑞:编草人是种歹毒的诅咒,赵公明就死于陆压道人的钉头七箭书。海腾瑞因此被责令在祠堂罚跪整整一下午。

某年节日,他需要同爷爷奶奶一起招待来访的亲友。海腾瑞不喜欢爷爷为他买的新衣服,自作主张穿上了爸爸妈妈买的衣服,还没走出房间,就被爷爷带着几名工人按在床上,不容分说扒下衣服,又给套上爷爷买的新衣服。海腾瑞拼命挣扎,爷爷却不闻不问,连拖带拽地给他拉到会客厅。海腾瑞对家庭霸权的第一次反抗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十四岁那年。四岁时,海云鹰曾经送给儿子一只小猫,洁白的绒毛,蓝宝石一般的眼睛,对外界事物充满好奇。小猫和小腾瑞一起长大,老教师不准他带着小猫去草地上追逐嬉戏,只允许他在背书之余喂食,或者在屋子里替它理毛。小猫很聪明,经常帮助海腾瑞叼衣服、叼拖鞋。海腾瑞很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朋友,找来丝带,绣了个可爱的猫猫头,系在白猫脖子上。时间转眼过去了十年,海腾瑞长高了,长成为他准备好的形状。小猫变成老猫,身上的白毛失去了光泽,颈间的丝带也破损不堪,一起消失的还有年轻时的活力,不再追着毛线团,也懒得帮他叼拖鞋。海腾瑞每次抱起它时,它依旧会闭上眼睛亲昵地蹭来蹭去。它更喜欢去草地上晒太阳,一动不动,睡到太阳落山,站起来抖抖猫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回猫窝。

民间有种传说,鸡不过六,狗不过八,猫不过十,家里的动物养到这些年头就必须处理掉,因为它们久与人类接触,通了人性,必成妖物。海源对此类传言深信不疑,趁海腾瑞午睡,派工人捉走了正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老猫,欺骗他说老猫送人了,等爷爷再送你一只新的。海腾瑞早就被规则的鞭子抽得麻木了,棱角逐渐磨平,勇气慢慢消散,完全按照代代相传的规矩生活,处处受限,变得听话,变成了爷爷眼里的乖孙子,变成一位合格的继承人。老猫的走失暂时没有造成太大的心灵创伤。他没等到爷爷许诺的新猫,一个雨后的下午,偶然在鲜花盛开的绿化带中,发现了一条沾满血污的、绣着猫猫头的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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