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巧珍医院看望加林 --(1 / 2)

临近中午,太阳红彤彤地悬在大马河川道上空,天边飘着几片淡淡的白云,象水洗过似的干干净净,尽管早就立了秋,天气还是很热,没有一丝儿风,连平时爱欢叫的麻雀都躲的不见踪影。河道拐弯处的水鼻子下面,许多光屁股小子叽叽喳喳地游泳,打水仗,离他们不远处,一大群婆姨女子圪蹴在河边洗衣服,捣衣声和说笑声很远都能听见。几个胆大又爱干净的婆姨,干脆脱去上衣,穿着裤子就坐在了水里,拿肥皂擦洗白生生的身子,胸前的肚兜兜花花绿绿的,害得河岸庄稼地里锄谷子的男社员忍不住偷眼观望。

这时,河边的简易公路上,一辆牲口车匆匆向县城方向走去,后面激起一缕呛人的尘土。老光棍德顺驾着车,一手拿羊肚子手巾擦汗,一手拍打牲口的屁股,嘴里吆喝着“求、求”;玉德老汉坐在另一侧前辕,不时转过身来,抬手给睡在车厢里的儿子遮挡太阳,间或摆手扇扇风,古铜色的皱脸上淌满汗水。

车子拐过一个豁口,就要走上崖腰砭时,收工回家的社员们看见,纷纷赶了过来,围拢住架子车,关切地询问加林的病情,从一个个脸上焦急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的关心是极其真城的。

“玉德叔,你儿子咋病成这了么,面黄肌瘦的!昨个在前滩路上,我看情绪不太好,但还能行,给众人一人散了一根纸烟呢……”

“加林啊,你可要想开了,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爸你妈就你一根独苗苗,看把你爸急成个啥了!”

“玉德哥,医院可费钱哩,你看使唤的钱够不够?要不你在前面凉崖根等等,我回家去拿点,前几天婆姨才卖了二斗新麦子。”

“叔,我尔格手头没钱,等后天赶集,抓的卖上两个猪娃,直接把钱给你送到医院——我家老母猪这窝下了八个猪娃娃!”

“我大姨丫伯子的亲家的二小子在县医院做饭,叫个山娃,人可活道了,常跟院长一搭吃饭喝酒,不行咱寻一下人家,叫给院长说说,看能不能少给些看病的钱,省一点是一点么!”

黄土高原的农民,大概是世界上最有爱心的一群人,善良厚道、恭顺耿直,这种品格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外化在一张张憨厚质朴的面孔上。他们不耍小聪明,不占小便宜,不欺老骗小,心里总装一杆公平的秤。他们富有同情心,怜悯一切不幸的人,对落难、不幸或者有“难肠事”的人,哪怕这人曾经和自己有过节,或者自己不喜欢,都真心实意地盼着人家好起来,甚至想着要出手帮助。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缺吃少穿、忍饥挨饿,但当遇见境况不如自己的人,特别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寻吃的”,他们都会慷慨地给予施舍,舀一碗小米粥,或者打发半个窝窝头。如果有谁残忍地对待这些人,大家就会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在背后骂“啬皮”、“坏怂”、“下辈子要转驴变牛呀!”

就连憎恨加林的二能人,听说这后生大晌午被两个老汉送了医院,都少了些幸灾乐祸,多了几分同情。他吃过晚饭,看看太阳还没落山,就起身到前沟找亲家高明楼,想说说加林住院的事,眼下整个高家村的人都在谈论这个事情。

大能人坐在中窑的土沙发上,也正为加林的事苦思冥想。前天,巧珍哭着央求他让加林当教师,儿媳妇巧英也在一旁帮腔说情,他当时顺口应承了,但事后有些后悔,一来,巧珍的妹子巧玲已经在马店学校当了老师,高家村再增加一个名额,恐怕其他几个村子有意见,毕竟民办教师是庄稼人都眼红的营生;二来,高加林刚刚因为走后门的事被发送回家,再叫他当教师,上面要是不同意,查究起来咋办?三者,马占胜走后,公社教育专干换了人,新上来的听说是个姓何的女娃娃,他又不熟,跟人家说不上话……今天中午,德顺老汉火急火燎地跑来找他,说玉德的小子病重,要赶紧套队里的牲口车往县里送,迟了怕把人耽误了。他听了也着急,当即吩咐把队里那头灰骡子套上,骡子劲大,走得快些,随后又托人给儿子三星捎话,叫三星去县医院帮着照应,德顺和玉德两个老汉到了县城,怕不是两眼一抹黑么!

“干脆,玉德小子当教师的事,我就不管了,没权管嘛!”大能人烦躁地拍了拍脑门,可随即又想到,加林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归根到底,还是他先下了人家娃娃的教师,再说,玉德在地区当官的弟弟玉智以后回来,见了面怕不好说话,况且自己亲口答应了巧珍……犹豫再三,他最后终于拿定主意:还是寻寻赵书记,请书记给姓何的专干说说,能行就行,不行就算求了!

“明楼哥在家吗?”大门外传来二能人拖拉的长长的声音。

大能人把亲家迎进院子,招呼道:“兄弟,吃了没?没吃的话便宜着了,我到硷畔上喊一声你嫂嫂,给你下碗挂面,她和你女子才吃罢饭,抱着娃娃到西头虎娃家串门子碦了。”

立本头一晃说:“甚时间了么,早吃罢了!把你的好茶泡上,咱就在这凉凉快快拉拉话!”说着,一屁股坐在院子当中的石桌边。明楼转身进屋泡了一缸茶,拿了盒带把纸烟,在亲家对面坐下。

“明楼哥,玉德的小子害病住院,这事你晓得了没?真真价做了缺德事,天打雷劈,现世现报!”二能人一路上还有些担心加林的病情,这时不由得撂了几句狠话。

大能人淡淡地说:“人家娃娃都那样了,你就少说些风凉话。”

“你看他把我巧珍日害成个甚了?想起来我就恨的牙痒痒!”

“事情都过碦了,巧珍尔格嫁的好好价,你还提它做甚?”

二能人见亲家驳了他的话,心里不大高兴,拿起石桌上的纸烟嗅了嗅,扔到明楼跟前,“谁给你送的带把烟么?好是好,就是没求一点劲!”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支四川“工”字牌卷烟点上。

明楼轻蔑地翻了对方一眼,板着脸说:“我芝麻小的村官,谁没事给我送这么好的烟?何况咱农业社也快单干了。是我三星的同学,人家去广东做服装生意发了,前一向回来,给了三星两盒。”

两亲家的关系一直非常微妙,彼此看不起,却又不得不敷衍对方。在大能人看来,你刘立本有两个臭钱,一天价烧得不行,经常不把我放在眼里,要不是我,你能不参加农业社劳动,整天投机倒把贩牲口挣钱?早把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在二能人觉得,你高明楼尽管是大队书记,可是没有我的钱袋子满么,凭甚老想压我一头?

二人刚拉上就话不投机,一时间各吸各的烟,都默默的不说话。大能人考虑对方毕竟是客人,有理不打上门客,便干咳了两声,用和缓的语气说道:“立本,尔格村里不少人凑钱给玉德的小子看病,连穷求的挖毛都给拿了一块二,你是咱川道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乡里乡亲的,说什么也要帮衬一把嘛!”

“我咋不想帮?那小子再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娃娃!”二能人瞪眼说,“只是兄弟最近手头有点紧,你晓得,我上回买的两头牛急的出不了手,没挣一分钱,成天价还要吃食喂料。”

“兄弟,要怨就怨你巧珍家女婿,咱公社单干还不是他带的头?不的话,还怕没你的生意!”明楼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笑,知道亲家没说谎,牛马这些大牲畜主要靠农业社买,个人一般买不起,但近来附近各村都在分地单干,没有村子这时候去买牛。

“明楼哥,那咱高家村还没单干么,你看着给兄弟解决上一头?”二能人凑过来低声说,“我看巧英女婿的不是受苦的料,咱帮衬着给大路上也开个门市,钱我出,门面绝对比他高瘸子的大!”

“唉,我晓得你的意思,这事不好弄,尔格大队穷的账上没一分钱,拿甚买牛?再说,看眼前这阵势,咱们村也要单干了,不单干不行么,为这我还挨了赵书记一顿头子!”大能人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说,“听说马栓搞了个工程队,收秋后去城里包工碦呀?”

“谁晓得了?天不早了,回呀!”二能人见亲家不给自己面子,恼悻悻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端直推开大门走了。实际上,马栓想进城包工的事,巧珍前几天专门回娘家征求父母的意见。巧英妈不愿意,担心女婿进了城,家里地里一滩子活撂给女子一个人操持,但二能人直夸马栓有眼光,斥责婆姨说,“你婆姨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屁也不懂,那天天守着婆姨的汉,能有个甚出息?”

巧珍自和马栓结婚后,就把那件心爱的浅黄色短袖和加林送她的红头巾折叠好,压在了箱底,打定主意和马栓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务意庄稼。前天后晌,她去井上挑水时,无意中听到加林哥被人告了,丢了工作,又成了庄稼汉。她撂下担子,偷偷跑到沟底的玉米林子里,压住声音,低头哭了大半天。她一方面为加林哥痛心,哭他命不好——人家那么多人走后门寻工作都没事,偏偏就你出事!同时又痛恨自己,为什么沉不住一点点气,这么着急的就把婚结了……她多么想好好安慰下加林哥,让他把头埋在自己胸口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可这怎么可能?她已经是结了婚的人!当天晚上,听妹子巧玲说,母亲和姐姐为给她出气,打算第二天在半路上整治加林,她急的半夜睡不着,天不明就赶回娘家,坚决阻止了这个事情。后来,又拉着姐姐找了高明楼,哭着求他叫加林当老师——加林哥要是当不上老师,那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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