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三姐妹 --(1 / 2)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早饭后,天气晴朗,高家村社窑前的老人市上,聚集了不少晒太阳的老汉,还有几个吊儿郎当“不务正”的后生。中秋的高原,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老汉们大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在墙跟横放的歪椽上坐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那是庄户人家过节打干炉、烤月饼的味道。

大家拉话的内容天马行空、五花八门,一会说些国际国内大事,从中东的“两伊”战争、苏联入侵阿富汗,说到国内的土地承包、南方的经济特区;一会拉些家长里短的碎皮小事:谁家婆婆媳妇为了一口吃食吵架,儿子偏向婆姨不向他妈;谁家做了不要脸的事,借了缝纫机摆在家里,骗人家女子过门成亲;谁家娃娃偷的刨挖队里的土豆,拿到大队盐房里煮的吃,被明楼逮住,踢打的憨水鼻子淌了一地……在大家热热闹闹说话的时候,玉德老汉孤独地圪蹴在不远处的树下,双手筒在袖子里,一杵一杵的打着点盹。

土路对面,瘸子高五上个月盖了一间简易的土胚房,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用的油盐酱醋。明楼开始挡着不让盖,说是违反上面的政策,瘸子不服,“我在我家自留地上盖个房房,和上面有甚相干?碍你高明楼屁事!”两人大吵了一架,还差点动起手来。高五的父母连夜提了两瓶酒看望明楼,说了一大堆请求原谅的好话。明楼考虑高五是残疾人,劳动种地不行,再说也是个不好惹的黑皮二球,便顺势点了头,之后专门召开村民大会告诫其他人,不准做这些投机倒把的事情,否则就要上报公社,动用公家的法绳。

小卖部盖成后不久,后山杜家石畔的一个婆姨在门口摆了个碗托摊子,那碗托切得象粉连纸一样薄,堆在碗里圪尖尖的,上面浇了一层香喷喷的麻辣猪肝,馋的村里的娃娃们直流憨水。

这不,几个放了学过路的碎脑小子又围在了碗托摊前,一个叫灵娃的小子得意地对小伙伴们说:“今个过八月十五,我爸我妈说了,等黑地给我分两个干炉两个月饼!我大姐一个干炉一个月饼,我二姐也是一个干炉一个月饼,我爸我妈不要,他们说不爱吃。”

旁边叫二狗娃的小子看着土头土脸、无精打采,流着憨水央求灵娃:“我拿两个月饼换你一个干炉,你看行不?我家的月饼是枣泥馅的,可甜乎了!”二狗娃家今年白面不多,没有打干炉。

“不行,月饼哪有干炉好吃么!”灵娃喊罢,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开始讨价还价,“要不你加上十个‘大宝’,要硬皮纸包的,再把《武松打虎》借我看上一天?”

光头灵娃的要价太高,二狗娃显然不能接受,连环画《武松打虎》是他积攒了几个月的钱,跑了十里路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那可是他的心头肉。他眼里噙着泪水,伤心地来到老人市的爷爷跟前,哼哼唧唧地磨缠着要钱吃碗托。爷爷被缠搅的没办法,从怀里掏出发黑的白布包裹,小心地一层一层解开,摸出二分硬币递给二狗娃,爱怜地摸了摸孙子的后脑勺,笑骂道:“则滚,拿的买颗糖吃碦!”

二狗娃尽管不太情愿,但还是接住钱,转身就向小卖部跑去,没想到差点迎面撞上过路的自行车,引得众人齐声惊呼。众人再一看,骑车人原来是二能人夏天才出嫁的女子巧珍。

巧珍急忙跳下自行车,笑着给众人打招呼。她一身秋装,土红线衣外面罩了件蓝咔叽翻领布衫,配一条蓝的确良长裤,白杨树般的身材由于上下一身蓝而更显高挑。由于婚后几个月没怎么劳动受苦,她的脸变得白皙水灵,象剥了皮皮的洋葱白里透红,浑身上下充满新婚少妇成熟诱人的风韵。二流子后生们好像傻了,一个个直勾勾地看个不停;打盹的玉德老汉被惊醒,见是巧珍,慌的赶忙又闭住眼睛;老汉们见是这个曾经把高家村闹得风风雨雨的“凤英”回娘家来了,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笑。

“巧珍回来了!今个过节,则是给你爸你妈送月饼来了?”

“你女婿马栓咋没来,听人说他要到城里包工磕呀?那招不招外村的老汉么,要招的话,四爷先给你招呼一声,你记在心上,啊!”

“听说你们马店今过八月十五,家家户户能打二十来个干炉,我咋不信,那得满满两升白面!”

“看你说的,人家不缺白面么!马店把地分了,各人想种啥就种啥,我姑舅一家就种了八分麦子,今年收了三百多斤,不像咱们村,说是分地,结果分成两个组,跟以前还不一球样!”

“三叔说的对对价,各人给各人种庄稼,谁不上心?打八斗的地都能打一石。我就觉得日怪了,单干这么好的个事情,咱高家村咋还不弄,不晓得明楼还在等啥哩?”

巧珍笑着应承着,对这些爷爷辈分的老人,她向来十分尊重。

“刘巧珍,高加林,黑天打洞钻树林,

老婆老汉没当成,哭鼻流水嫁了人……”

这时,碗托摊前的碎脑小子们跑了过来,围住巧珍和她的自行车,嘻嘻哈哈有节奏地一遍遍大喊。巧珍羞得满脸通红,忙推上车子走开了。二狗娃的爷爷看了眼玉德,骂孙子:“二狗娃,你们胡球叫喊啥哩?尔格不比从前,你巧珍姑姑都出嫁了,再不敢了!”

巧珍推着车子转过队窑,下了一道长坡,来到修葺一新的水井边,想起几个月前和加林哥一帮年轻人往井里撒漂白粉的往事,不觉怅然若失。她见附近没人,便停下脚步,抬头朝加林家硷畔上望去。灰蒙蒙的硷畔上没有人,土墙上趴一只无精打采的老黄猫,老猫也看到了她,正细声细气地向她叫唤。这是加林哥家的猫,加林哥在县上工作时,她经常去他家帮忙,没少抱它喂它。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她顿觉一阵心酸。突然,后沟里刮来一股旋风,她被吹了一个趔趄,赶紧伸手护住后座上的花布提包。她这次回娘家,一方面是给父母亲送过节的干炉、月饼,另一方面,他要当面问明楼加林哥教师的事,眼看秋季已经开学多时了,还没见加林哥的影子。

二能人吃过早饭,圪蹴在大门外的老槐树下,手上夹着一小截卷烟,低头思谋着什么,连二女子上了硷畔都没看见。他穿着厚棉袄,外面罩了一件灰涤卡布衫,布衫实在太小,绷在他胖滚滚的身上,看着就叫人难受。

“爸,你想啥呢,咋愁眉苦脸的。”巧珍立好车子走了过去。

立本见是巧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裂开厚厚的嘴唇笑着说:“珍珍回来了!怎你一个人回来的,你女婿呢?”说罢扔掉烟头站起身来。他以前对这个二女子老爱板着脸,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但自巧珍出嫁以后,见面就满脸是笑,好像遇见尊贵的客人似的。

“他到地区看打砖机喀了,昨天走的,说是今后晌就回来。”巧珍见父亲对她这样客气,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问道,“爸爸,我看你一肚子心事,咱家出甚事了?”

“也没甚事——就是你姐回家来了,说是她公公想让咱巧玲嫁他二小子三星哩!”立本重新圪蹴下来,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没想到里边空了,就把烟盒捏成一团扔在地上,顺手把还冒着火星的烟头捡起来,用拇指和食指尖掐住,吹吹上面的尘土,小心放在嘴里吸,烦躁地说,“事情倒是个好事情,还是个亲套亲,只是……你晓得,爸爸想给玲玲寻个上门女婿。可叫三星上咱的门,怕你明楼叔不愿意,人家娃娃是吃公饭的,什么样的好婆姨找不下?”

“爸,那三星瘦的像个猴子,没个人样,我还怕咱巧玲看不上他呢!”巧珍走在父亲背后,往下拉了拉父亲的布衫,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

二能人头一歪说道:“你说的甚话?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丑点怕甚,关键要有本事挣钱!那龙峁沟的憨锁长得俊,谁家女子愿意跟他?”正说着,突然“哎哟”地惊叫一声,原来烟头上的火烫着了手指头。他慌乱地甩掉烟头,把指尖放在嘴里吮了吮,扭头朝家里大喊:“巧英娘,给我在门箱里拿一盒卷烟,钥匙在碗架上清油瓶瓶后面,你二女子来了!”

话音才落,巧玲和巧英姐妹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巧玲跑过来挽住巧珍的胳膊,笑着连声说:“二姐,你回来了!来了怎不回家!我二姐夫怎没跟你一搭来?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巧玲身材长相酷似巧珍,也是白杨树一般的高挑身材,白皙标致的杏仁脸上,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她穿着大红高领薄毛衣,下身搭配一条当下最新潮的牛仔喇叭裤,脚上是黑色的牛皮鞋,头发像二姐结婚前那样,用花手帕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装扮的十分时尚洋气,一点也不像个农村女子。

巧珍拉住妹妹的手,对巧英说:“姐,咱跟屁虫越来越洋气了,就不像咱爸咱吗的女子么,比电影《五朵金花》里的金花还好看!”巧玲小的时候,老是跟在两个姐姐后面跑,被巧珍戏称为“跟屁虫”。

巧玲撅起嘴,佯装生气道:“二姐,不许你再叫我‘跟屁虫’,我都高中毕业,尔格都当老师了!”

“凤英我一十四,凤英呀不识那字,

只要凤英识上两个字,能的当个女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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