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瞎娃说书 —(1 / 2)

初冬的大马河两岸一片萧索,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狂风带着刺耳的哨声,席卷着满山遍野的黄沙浮土,铺天盖地地向川道刮来。高家村村口那棵高大的水桐树上,几只麻雀紧缩着脖子,耷拉着小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身边不多的枯枝碎叶向四处飘飞。沿河空旷的庄稼地里,农业社一片孤零零的枯黄玉米杆,在寒风中哗哗地来回摆动,远处不知谁家的自留地上,两畦白菜还没有收获,翠绿的菜叶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河塘水湾的边边畔畔,开始结上薄薄的一层冰,大路上行人很少,连拾粪老汉也蜷缩在家里睡觉。

像这样的天气,在甫入冬季的大马河地区再普通不过,然而,这个冬天,注定要载入她的历史——川道里通电了,家家户户的窑顶上,吊上了明晃晃的电灯。

电——这个人类工业文明最灿烂、最耀眼的曙光,在它出现一百多年后,终于姗姗来到黄土高原的穷乡僻壤,照在这片生生不息、古老厚重的黄土地上。尽管在此之前,县城里早就通了电,电灯电话也已经司空见惯,但对乡下的庄户人来说,那是公家单位和干部家庭的事,八竿子都挨不着泥腿子农民,突然间,“电”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东西,一下子进入他们的生活中,让他们既感到新鲜奇妙、兴奋愉悦,同时又有些眼花缭乱、惴惴不安。夜,不再那么寂静无声,一些殷实人家录音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高原民歌,还有秦腔、晋剧等,没日没夜地震天价响;夜,也不再那么漆黑一团,晚饭后外出聚会、喝酒赌博、打牌下棋的人越来越多。千百年来,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生活方式随之改变,其冲击和震撼深刻而又强烈。

这天上午,在连续几天的大风阴冷天气后,天空出现了久违的太阳,高家村的老人市上,又陆陆续续聚集了一大群老人。

来活老汉吸着烟锅感叹:“真是祖宗八辈都没见过的怪球事,没油没捻子的,绳子一拉黑地就明了,明的跟大白天一样样价!就是有一样,我把烟锅凑到它跟前点,可怎么也点不着。”

“看你这个人,电灯还不和马灯一样?那火在里边烧着,外面隔着玻璃壳子,咋能点着烟!”穿着白板子羊皮袄的挖毛老汉嘲笑来活的无知,抱着肚子说,“那东西你可不敢常叫明着,可费钱了,电工喜忠说,一度电要收八分钱哩!反正他把灯泡子给我装上了,我就不用,还用我的煤油灯,能省一个是一个么!”

“就你挖毛精,你家的煤油是地下揽的黄土,不要钱?”舔财老汉说话一点也不留情面,“喜忠我侄儿子说了,电这东西,一个月不明一下照样耗费哩,该掏的钱一分也少不下!再说,你挖毛那点小灯泡能费几个钱?人家二能人五孔窑,窑窑都装了40瓦的泡子,院子里楞是挂了个100瓦的大灯泡,我前天黑夜去串门,照的我眼都睁不开!”舔财是远近有名的石匠,家境殷实,身上的羊皮袄吊了黑布面子,脚上早早穿上了条绒暖鞋。

挖毛老汉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瞪着眼睛反驳说:“我没你舔财精!我成天黑地到窑背后喂牲口,过了二门洞洞,咋老见你家窗子黑乎乎的,连煤油灯也舍不得点?你说他二能人牛皮,他再牛,怎没生一个带把的,老磕以后,连个打砂锅的人都没有……”

“听说立本还想叫明楼的二小子给他当上门女婿了?脸大不识羞么!人家三星是公家人,他女子是个甚?真真价做梦啃猪蹄,净想美事哩!”一向看不惯二能人的来活老汉笑着附和。

老汉们也大都对吝啬的二能人不满,一个个开心地咧开嘴大笑。也是的,说起家境穷富,谁家的日子能比二能人红火?但论起子孙后代的兴旺繁盛来,哪个都比他二能人强!

二能人吃罢早饭,看看天气晴好,便戴上“火车头”棉帽,叼上卷烟,摇头晃脑地往前沟老人市走去。这“火车头”帽子是巧珍前几天赶集买的,戴在头上特别暖和,即使再冷的天,头顶都是热热的,并且放下帽扇扇,耳朵就一点也不冻了,要是听不清声音,就解开帽扇扇上的小眼眼,想着这会老人市人多,过去再炫耀一番。

他走到社窑跟前,转过墙角就是老人市,突然听到挖毛老汉揭他的短,来活也在说他坏话,众人开心的笑声,更使他气打不到一处来。他想冲过去和两个坏老汉理论,但再一想,吵架屁事不顶,只会让自己更加受辱,于是默默掉头回了家,躺在炕上生焖气。他恨挖毛,这个没良心的穷老汉,早些年把老婆都饿死了,要不是自己好心借他二斗谷子,他家老五的媳妇,还不晓得在哪个河滩呢。还有来活,一个傻里傻气的老受脑,就爱敲猫脑、说怪话,跟玉德一样,只会在土疙瘩里刨挖。想着想着又暗暗埋怨明楼,“你有两颗儿,叫老二上我的门又咋了?我的万贯家产也不辱没你么!以后一定要给巧玲寻个县里红扬的大干部,非把你气死不可……”

从上午回家到太阳快落山,二能人一直闷在炕上胡思乱想、唉声叹气,连晚饭也懒得起来吃。巧英妈揪好面片,不停地催促,说“再不吃,面都沁住了”,没想到迎来老汉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吃、吃,你个死婆姨就晓得个吃!我被人背后笑话排砍,还不是因为没个小子?你的烂肚子要是争气,我也不至于这么难肠!”

他的话音才落,大女儿巧英推门进来,看见母亲靠在锅台上哭鼻子,知道又是受了父亲的气,想说落她爸几句又不敢,心想要是二妹在就好了,家里只有巧珍敢和父亲犟嘴。她安慰了母亲几句后,笑着对父亲说:“爸爸,我公公今黑地请了瞎娃说书,尔格两个人正拉话着了,叫你也过碦拉话呢,一阵黑了好听书。”

听书在黄土高原非常盛行,和赶庙会看戏一样,是庄户人喜爱的传统娱乐方式,也是获取知识的重要渠道。书匠大都是穷苦的盲人,他们怀抱三弦,走乡串村,演唱一些古往今来的传说故事,以高原特有的民歌小调,慰藉这块贫困土地上人们闭塞的心灵。每年冬季农闲时节,家境殷实的庄户人就会请书匠说书,一本书往往需要说十天半月,大家就你三天我两天的轮流。只要谁家请了书匠,全村人就像过节似的,早早吃了晚饭来听书,男女老少欢聚一堂,非常热闹。今年,大能人又在村里打了头炮,率先请了瞎娃说书。

二能人这会还在气头上,不愿见明楼,但想到听书心里又有些发痒,再一盘算,今年流年不顺,不如叫瞎子给算上一卦,看看明年的运势咋样?犹犹豫豫中,被女儿拉扯着下炕出了门。

父女二人下了硷畔,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山路上,没走几步,迎面碰见挑着水桶的刘立德。二走气累得弯腰马趴、气喘吁吁,看见立本父女,急忙停下来笑着招呼道:“二哥,你听书碦呀!”由于停顿的太急,水桶摇摇晃晃洒出去不少水,心疼的他直皱眉头。他想着放下水桶喘口气,和二能人拉拉话,可脚下的小路崎岖陡峭,没有一点放水桶的平坦地方,只得作罢。

“明楼打发我女子请我来了,不碦不美气么!”二能人瓮声瓮气说,“你担这么多水做甚了?后晌我上茅口圈就照见你在担水。”

二走气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啊呀,婆姨腌白菜着呢,已经腌了六瓮,估计这一瓮完了就停当了。二哥,那你们先走,等一阵我也过来听书呀!”说完对巧英笑了笑,挑着水桶“咯吱”、“咯吱”地离开了。

巧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怜惜说:“唉,我二叔日子过得叫结,娃娃们饿的面黄肌瘦的,一年到头尽吃酸白菜!”

二能人鼻子一哼:“哪有甚办法?一大家子七八个人,就他一个挣工分,谁叫他没球本事,还生了一大堆娃娃……”

夕阳向大地洒完最后一缕余晖后倏忽间下了山,冬日的黄昏分外寒冷,不过,明楼家中窑里热热烘烘,脚地当中的火炉子熊熊燃烧着,二能人走进去时,明楼正陪着书匠瞎娃坐在沙发上拉话。

“瞎娃子,半年没见你的人影影,咋看你越活越精神了,衣裳新格湛湛价!咋,想寻老婆了?我们村的高寡妇,你看咋样?”二能人和瞎娃从小认识,见面就开起了玩笑。

瞎娃六十来岁,中等偏瘦身材,棉袄外面套着灰的卡布衫,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显然生活有人照顾。和大能人一样,头上也戴顶蓝黑单布檐帽,帽檐耷拉下来,有意遮挡住深陷的眼窝。他脸上线条柔和,嘴角微微上翘,乍一看好像老是在微笑似的,那份乐观和自信,让人很难想到这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眼人。

瞎娃的童年异常悲惨,三岁时得了一场天花病,由于没钱医治导致双目失明,两年后,揽工的父亲也病死了。母亲被迫带着六岁的小瞎子给地主当长工,母亲洗衣物、喂牲口、打扫卫生,儿子推磨。有一天,瞎娃从早到晚在磨道里转圈,肚子饿得发昏,便偷偷抓起磨盘上的麦麸吃了一口。谁知被地主婆看见了,冲过来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养驴能驮东西,养猪吃肉,养狗看门,养你个瞎子没甚用,还整天偷人!”韩家八岁的小儿子心肠歹毒,搬了块大石头放在磨道上,可怜的小瞎子看不见,被狠狠地绊倒在地上,碰得满嘴鼻子血。满脸是血的瞎娃哀嚎着想去找妈妈,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趴在磨道里双腿乱蹬、双手乱抓。这凄惨的一幕,把地主一家人乐得前仰后翻,一个个笑的直不起腰。瞎娃妈听到儿子的哭声后急忙跑过来,紧紧把瞎娃抱在怀里,抓了把黄土止住他鼻子里的血,痛哭说:“我的瞎娃呀!我的瞎娃呀!这个世道明眼人都难活,你个瞎子活着受罪哩,还不如早死早转生,早早死了好……”

民国十八年高原大旱,赤地千里,庄稼颗粒无收,穷苦人家鬻妻卖子,纷纷去外乡乞食逃难。瞎娃看看没有活路,解开裤腰带挂在门戗上上吊,悠悠魂魄就要离开身体时,被恰巧路过讨饭的表哥救下了。后来,瞎娃在逃荒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说书人,免费收他当了徒弟。他记性好,又能吃苦,几年功夫,就学会七八十部书,弹弦打板,学说逗唱,晋剧秦腔,样样在行,并且在说书时,加入一些自己的理解和情感因素,说到痛快处,声若洪钟,慷慨激昂,说到悲情处,声调哀婉,气若游丝,因而深受人们喜爱,成为这一带有名的书匠。

解放前,说书人地位低,到处受人欺负,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解放后,人民政府把瞎娃当乡村艺人对待,给他分足了口粮,还安排专人照顾,每次出去说书,事主家都好吃好喝的伺应。也因此,瞎娃打心眼里热爱新社会,编了不少书段,表达翻身后的喜悦之情。

这会,瞎娃抬头“看”着二能人,爽朗地笑着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大财东二能人来了!听明楼说你又发财了,前些天去内蒙买了匹好马……来,坐下烤烤火,给咱说说你的生意经!”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