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过年 —12(1 / 2)

转眼间就是大年三十。上午,阳光温暖和煦,几缕淡淡的云彩飘荡在天际,老牛山那边刮来的风,尽管还有些寒冷,但已然不那么瘆人。大山空旷而又寂静,偶尔传出两声清脆悦耳的鞭炮声。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很少有行人,平日满山遍野“咩、咩”叫的羊群也不见了踪影。

二能人吃罢甜糕蘸猪肉,油腻腻的嘴上叼了支卷烟,一摇三晃出了大门,圪蹴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滋润地环顾沟沟岔岔忙绿的人们。对面山坡上住七八户人家,弯弯绕绕、上上下下有二十来孔窑洞,由于大都没有修围墙,因而窑门前的景致看的一清二楚。他照见堂兄立仁的小孙子猫娃正在撅着屁股扫院子,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扯着嗓子高喊:“噢,猫娃,你过来,二爷给你说个事!”

猫娃撂下扫帚,顺着山路左转右拐,跨过沟底结冰的小河,跑上立本家硷畔,气喘吁吁地问道:“二爷爷,你叫我做甚?我妈叫我扫院子,我忙着哩!”

立本捏了捏猫娃的耳朵,一脸慈祥说:“给二爷说,你吃了没?没吃的话,吃上口二爷家的蒸糕,再给你蘸点猪肉汤汤,可香了!”

“我早吃罢了!吃的猪肉翘板粉,还有炸糕!我妈说了,黑了吃杂面,明早上吃羊肉扁食!

二能人的胖脸尴尬地笑了笑,眯眼说:“那是这,猫子,今黑了点起火塔塔,二爷给神神烧纸打香,你给咱跟在后面磕头,二爷肯定不叫你白磕么,完了给你两颗糖吃。”

“我不要糖,明个早上问‘强健’,能问一大堆哩!”猫娃喊道,“二爷,要不你换我十个大炮,我那天跟我爷爷赶集,看见高老师和我三姑姑了,高老师买了几串大炮,给了我三姑两串。”

二能人稍一犹豫,说:“能行么,那你黑了早些来。”看着蹦蹦跳跳离去的猫娃,心里酸酸的,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小孙孙多好啊!

眼见村子里大部分人家已经贴上了窗花、对子,红格溜溜的甚是好看,二能人想着自家也该动了,往年这些事都是巧珍操心,今年短不下要他自己动手贴。他起身进了院里,从放杂物的边窑里搬出梯子,立在门戗上,对洒水扫院的老婆说:“她娘,你先停一停扫,给咱打碗糨糊,人家的对子都贴上了!”

“啊呀,你老胳膊老腿的栽了咋办?要不到前沟寻寻玲玲,叫玉德家小子过来贴么。”

“叫玉德家小子贴?亏你想得出来!你把人家娃娃当甚?给咱写了对子再贴上?人家马下可是大工厂的工人!”

加林和巧玲订婚那天,收到二爸玉智的信。二爸说自己参加省里一个劳动会议,碰见在临黄机械厂人事科担任科长的老战友,老战友说他们厂近年发展很快,急需招收一批工人,其中包含部分临时工,条件是高中毕业的未婚青年。玉智说侄子要是有这个意愿,就去地区面谈。加林当天订完婚就带着巧玲去了黄原,商定了他们一起去临黄厂工作的事。

巧英妈嘟囔道:“啊呀,不就是个临时工么!再说,他就是国家主席,还不是咱的女婿?给咱贴个对子有甚了!”

“临时工?你真真价没一点眼见!”二能人大声说,”那个厂的人事科长,以前是玉智的手下,玉德家小子转成正式工,还不是鼻子流在嘴里——顺溜的事?好在咱巧玲也能跟着沾光。”

说完不耐烦地指派老婆,“是这,你打罢糨糊,赶紧去趟前沟,把巧英家女婿的叫来,他一个泥腿子,也没球本事,给咱贴个对子咋了!”

此刻,立本眼里的“大工厂的工人”正和巧玲一起,往河西的老牛山上爬。老牛山也叫老君山,相传,当年老子西出函谷,顺黄河向北行走,望见河西林木旺盛,郁郁葱葱,便骑着青牛一路委蛇而来。到高家村地界时,青牛困乏,卧地不起,老子没有办法,只得乘坐玉帝送来的天马离去。此后,这山就被称为老牛山,山脚下的河即为大马河。

加林和巧玲小心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边走边谈论这个久远的传说故事,巧玲看到前边的山路宽了些,快步上来,亲热地挽住未婚夫的胳膊,说:“加林哥,我爸最近老夸你哩,说你长得拴正,又有文化,连联合国的事情都晓得……还说你字写得好,龙飞凤舞的!”

“你爸又不识字,怎晓得字的好坏?”

“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跟我急,说你这么有文化,放在过去,起码是个大秀才,你的字怎能不好!”

“看来我老丈人不光懂经济,还是个思想家!”加林大笑。

巧玲也笑了,“真没想到,我爸会同意我去临黄厂,说别看咱两个尔格是临时工,过个一半年肯定能转正;还给我安顿说,去了要听领导的话,领导再怎么嘶声,你都不要吭气……”

“唉,你爸同意,我爸倒反对了,说到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去了当个临时工,没有老师保险。我妈也不同意我碦,说哪儿都没咱本乡田地好。”加林说着连连叹气。

“那咋办呀,加林哥,咱走不走了?”

“走么,肯定要走!”加林说,“慢慢解劝吧,反正初六早上咱就走,你这几天抽空把行李拾掇好。”

中午时分,二人来到山顶的老君庙。眼前的老庙残垣断壁、破败不堪,泥塑的神像东倒西歪,填充在里面的干草裸露的到处都是。不过,斑斑驳驳的墙壁上,依稀有些《道德经》名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看到“千里之行”几个字,巧玲变得神色黯然,“加林哥,临黄厂离咱少说有八九百里,就要去那工作了,我心里还有些发怵。就不晓得人家叫咱做什么呀,咱能不能做得了,苦重不重,会不会做几天就把咱给打发回来?真要这样,到时咱连教师也没了!”

加林点了烟,沉思着说:“你怕甚?大不了咱不当老师,还能当不成农民?谁也不能剥夺咱修理地球的权利!”他眺望着苍茫起伏的群山,喃喃地说:“巧玲,我想人世间的事情,只要想学,没什么学不会的;只要想做,没什么做不好的;别人能做的,咱也能做!”这些话说给巧玲,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加林哥,你说的都对着哩,有些事情,我就是想不通!临黄厂招的都是高中生,可为什么城市户口的是正式工,咱农村户口的就只能当临时工?为什么干同样的工作,只给咱一半的工资?”

“唉,那能有甚办法?这种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争取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愿以后农村人和城里人会一个样吧!”

他们在山上盘桓了很久,太阳西斜的时候下山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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