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度佳节(一):七夕2(1 / 2)

夏山盛妆、流水淙淙。春日种在后山脚下的紫藤结了果子,风雨一临,紫藤果簌簌落地。

云州的晨风一绺继一绺地拂,裴雁晚心觉这风太散漫,吹得她不痛快,索性敞开窗户,让风股股往屋里灌,随后倒头又睡。半梦半醒中,她听见外头响起两道声音。

一道极平和沉静,不见波澜:“你怎么惹着雁晚了?”

另一道颇为清润柔冽,这声音的主人似是犹豫了几瞬,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原因来:“……她嫌我黏人。”

“哦,你这是要失宠了。”女声的尾音扬起,似是沾沾自喜。

“我来求和,”那男声顿了顿,“今日七夕,我第一次同她一起过。”

裴雁晚迷迷糊糊地听到此处,仍未清醒,反而梦起昨天的事来。她的小狗殷勤热情,可一旦热情过了头,也实在……太折腾人了些。

暑浪渐渐高了,她在支离破碎、五光十色的梦境里,忽感觉床榻猛地一颤,有个暖和的东西钻进她怀里,在她耳畔娇娇柔柔地唤了句:“姐姐。”

小黏人精寻到后山来了,扑到她怀里来了!

裴雁晚为如此矫揉造作的一句“姐姐”乱了心神,好似有只纤长的手,不怀好意地在她心口撩拨,若有若无,颇得章法。然而她仍强装镇定,紧闭双眸,仿若自己还在睡梦之中,口齿不清地说起了梦话:“谁呀?”

她承受着暑气,却忽地感到左手落入旁人掌心,覆在一块稍稍凸起的地方,当是男人的喉结。而后又往下抚去,游走过锁骨,停驻在一片温热细腻的肌肤上,当是男人的胸口。

这态势,颇似要变本加厉。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礼义廉耻、端方矜持!!!”裴雁晚惊慌失措地弹起,手脚并用地越过江允,扑通跳下床,扬起食指指着男人嗔骂。

江允默默扣好衣襟,而后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是在看什么奇特的至宝。

世上最不端方最不守礼的女人,居然在与他论廉耻矜持。

他不由得深觉荒唐,却不因裴雁晚的责骂有半份不适,末了温声道:“把鞋穿好。”

闲坐在外间的周照听到动静,不免要进来瞧瞧。她方才听见徒女的厉声责骂,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与江允同样的心思——裴雁晚若哪日懂得端方矜持,天怕是要塌下来了。

她的身影甫一出现,徒女便哭哭啼啼地抱住她,怨声载道:“师母,他欺负我。”

此话一出,另两人默契地陷入哑然。作为裴雁晚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二,他们深知这位的女子,藏着娇气的一面。这一面鲜少展露,若能得见,堪称三生有幸——周照已“幸”过无数次,江允却廖廖地享过如此殊荣。

“是吗?你才把他带回山庄七个月,”周照拍拍徒女的脊背,耐心地问,“这就厌烦了?”

裴雁晚埋脸在师母肩头,轻言细语地解释:“他、他总黏着我,黏得我喘不过气。”

“那你便打发了他,再寻个好的。”周照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已从床上起身的男人,且向他做了个口型——还不快来哄。

听似相劝的话一落,裴雁晚便瞪着眼睛,火急火燎地反驳:“那怎么成!”

她瞥了眼走到自己跟前的情郎,立时收敛了急色,竟把师母抱得更紧:“我不要走,不要离开这里。”

江允水汪汪的杏眼微微垂下,惹人怜爱心动。他无可奈何,只有真挚地道:“我错了。”

“今日乞巧节,”周照摸摸徒女的后脑,“和你的郎君玩去罢。”

裴雁晚愤愤不平地做了个鬼脸,提腿便朝外走。

江允见了,连忙拾起床边绣着荷花的缎鞋,急着要追。周照却拉住他,拧眉警告:“你若是哄不好雁晚,我就撺掇她休了你。”

男人不寒而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脑袋。他快步奔着,口中急切唤道:“小祖宗,来穿鞋!”

他的小祖宗决定赏他的脸,坐在屋檐下等他追上,仰脸假笑:“小黏人精,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江允偎着裴雁晚坐下,细致地为她穿好鞋,低声解释:“来确认一下,我是否要当小流浪狗了。”

“可是小狗太黏人了,巴不得长八条胳膊,条条都趴在我身上。”裴雁晚目视紫藤花架,分毫目光也不往小狗身上落,“分明是只小狐狸精,日日撩拨我。”

江允几乎把“我俩彼此彼此”这句话写在脸上,他嘴上不曾说出此语,而是扭扭捏捏地说道:“师母还在屋里呢。”

有些话,若让周照听了去,那下次他再与周照对弈,怕是要被杀个片甲不留。

“师母听见了又怎样?你敢做,难不成还怕人听?”裴雁晚的掌心温热,似是还残余着男人胸膛的温度。那触感酥麻惬意,酥在心里,惬在手上,令她不得不多往江允脖子下面瞥了几眼,心思昭然若揭。

困意蓦然涌上脑海,裴雁晚打了个轻轻的哈欠,江允立刻笑着邀宠:“伏我膝上睡会儿?”

“装乖卖弄,脸皮倒是一点都不薄。”裴雁晚话虽这么说,身子却缓缓往男人怀里倒去。

她犹记得初次亲吻江允时,那张娇艳欲滴、红得惊人的脸。而那张脸的主人,如今却能频频引诱他,哪怕脸红成赤玉,也要做些有悖君子风度的事。

人要脸,树要皮,江允不要脸……

裴雁晚的念头戛然而止,她忽地意识到,把江允变得这般“不要脸”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她本人?

原本不经人事的天真懵懂小郎君,由她教成这样……

是件好事啊!

两人坐在树荫下,晒不着太阳。江允低头看着心上人的睡颜,忽地听见女子“嘿嘿”憨笑两声,又听她喃喃道:“当真是件极好的事。”

江允一头雾水,又不能把快速睡着的裴雁晚拉起来问问,唯有憋着一口气,静候她醒。

今日天不亮,梅平便被父母接走过节,裴雁晚则跑到师母这儿来躲清闲。

她时而觉得江允黏得恰到好处,时而觉得度量太过,令她喘不过气。每每当她躲完清闲,江允便能消停几天。

可今日是七月七,女儿乞巧,男女相会,在这样意义非凡的日子里,江允再无论如何,也消停不了。

直到日上三竿,裴雁晚才悠悠转醒。她眯着眼伸懒腰,高悬的指尖特意去贴郎君如玉白净的面颊,柔声道:“天黑了,城里的灯会才摆起来。眼下未到中午,时辰还早呢。”

“我们回竹烟居去?”江允征求她的意见。

裴雁晚点了点头。

入夏以后,竹烟居里清一色的绿。这方不大的小院子,春日闻木兰花香,秋日赏银杏纷扬,一年四季都有景可观。

两人拉拉扯扯进了屋,来到榻前时,江允忽地低头,竟发现自己的腰带早已不翼而飞,原来是落在了屋门口。裴雁晚不容他回头去捡,因为她正要褪去小衣,这事往往由江允帮她做,今日亦然。

小衣上绣了对交颈鸳鸯,盈盈浮于湖水中心,栩栩如生。若有微风一拂,两只鸳鸯倒像是会纠缠得更紧,婉转鸣啼。

江允平日里娇气,裴雁晚却在榻间娇气,吃不得半点苦。她哪里不舒心不闲适,张口直言。她的指腹如流水一般,流过江允的鬓边、耳朵、肩头,口中变着花样唤道“小允”“三郎”……

待她软成一滩春水时,江允起身漱口洗脸,又重新钻进她怀里。她便摸摸小黏人精的耳尖,看那一点点皮肉是如何打颤如何泛红的。

“师母说得对,你有意制造温柔乡,要拉我沉沦进去,让我离不开你。”裴雁晚抿着嘴笑,眼底星芒万千,“好深妙的心思。”

这只心机小狗!

“可我看你十分受用,”江允比爱人高出一些,故而他蜷缩在爱人怀中时,总得曲着双腿,“而且我不是‘有意’,我是本能地对你好。”

床榻就支在窗边,裴雁晚撑起上半身,扬手开窗,让凉爽的风涌进屋中。江允见窗户敞开,几乎立刻便把她按回怀中——夏风在他怀里,姐姐也要在他怀里。

如此温存了整个白日,待到傍晚时分,江允斜倚在妆台边,兴味盎然地看裴雁晚笨拙盘好长发,又将剪好的绢纸花钿贴在额头,扭过头来朝他浅笑:“我收拾好啦。”

两人特意选了颜色相配的衣裳,榴花红明艳照人,加以玄色作缀,活泼而不失沉稳。裴雁晚理理裙摆,转而在江允眼尾点了一颗红色美人痣,笑道:“我们三郎如此美丽,为何没长美人痣?”

江允揽过铜镜,细细端详自己:“我父母也没有美人痣呢。”

裴雁晚怕他想起伤心事,连忙扯开话题:“我们进城罢。你前些年做景王,可有逛过七月七的云州灯市吗?”

“当时你不在云州,我哪来的心思逛灯市。”江允拉起裴雁晚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天色一黑,便早早睡了。”

“那你去年是怎么过的?”言语之间,两人已到了竹烟居门口,嗅见竹叶的清香。裴雁晚拦在江允面前,非要他说个满意的答案:“你不是说自己算了日子,去年只与我共度了二十多天那?”

江允垂首,与爱人对视,眸底侵入一片艳丽的晚霞:“当然是日日翘首以盼,我险些变成望妻石。”

这番话逗笑了裴雁晚,乐得她非要驻足抱一会儿情郎,直到脸庞因热气而泛红,才肯再往前走。她家小黏人精之所以黏人,三成原因都在她的这份热情,与毫无保留的回应,给足了小黏人精安全感。

云州有一条河,名为弄溪,源头可追溯到琼江。其名虽为“溪”,实则可供游船画舫通行,是条宽阔的河流。弄溪夜间灯火通明、歌声缭绕,美不胜收。

江允假死时,特意在遗诏中写道不必为他守“国丧”。只因他的父亲驾崩不出几年,朝臣百姓们已守过三年丧,若因他的复杂缘故,再让人们守三年丧,全大殷唯一一个高兴的人,或许唯有不愿出嫁的宋骄了。

所以今年七夕,云州人照旧隆重地庆祝。

裴雁晚买了把深蓝色扇面的折扇,上头绣着山水亭台,颇有古意。她翻转皓腕,欲效仿旁人振扇的模样,好将折扇哗的一声由合至开,图个潇洒。

然而她的潇洒全在挥剑与秉性上,完全不得振扇的要领。随着一声混沌迟缓的“哗啦”声,裴雁晚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她羞急了眼,张牙舞爪地要去拽江允的耳朵:“你笑什么!”

“别别别,这儿是在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江允笑意款款,轻轻去拦剑客的魔爪。他略一弯腰,轻声许诺:“回家了再让你摸耳朵,摸个够。”

他从剑客手中抽过折扇,娴熟流利地一扬,展于眼前的扇面上的山水亭台,自他身上倾泄出的是风流潇洒的气度。

裴雁晚愣了愣,心脏跳得飞快。她轻哼一声,夺过折扇阔步往前,装出不屑的模样:“就你会摇扇子,你最会了!”

“你爱看,我摇摇扇子又何妨?”江允紧跟其后,拉住剑客的袖口。

“满大街的,可不止我一人爱看。”裴雁晚啧了一声,以余光扫扫熙攘的人群,“你个祸水,云州城里的姑娘小姐夫人,哪个不把你盯得紧紧的?”

上次两人同游街市,未走出几步,便有姑娘从楼上扔下来荷包、手帕、香囊,全部砸进了江允怀里。裴雁晚非但不恼,还头头是道地分析哪位姑娘手艺好。

弄溪边上的楼台铺面皆燃了大红大黄的灯笼,水面上浮着莲花模样的河灯,好似星子入凡。明灯高照,人山人海,一派盛世景象。江允当然不会去瞅有几个姑娘在盯他,他的目光只顾落在裴雁晚一人身上。

“哎呀,”裴雁晚忽地停下脚步,恍然大悟般叫了一声,她喜上眉梢,领着江允朝弄溪边跑,“咱们去放河灯许愿罢!”

每到这个时节,弄溪河畔便有许多卖河灯、天灯的商人,供应纸笔,招揽客人。裴雁晚眼尖,寻了个队伍稍短些的地方,与江允各选一盏河灯,又写了纸条放入灯中。

两人走下溪边石阶,准备放灯入水,裴雁晚戳戳江允的小臂,满怀期待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是不是与我有关的?”

“你明知故问,”江允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神情似水温柔,“我许自己身体健康,也许你愿望成真。”

“我就知道。”裴雁晚洋洋得意,缓缓推远自己的河灯,期望它飘得远一些、久一些。

两盏散发着暖光的河灯顺水而下,一前一后,却又相依相偎。

他们都不相信神鬼之说,却醉心于这样的仪式感与微小的幸福。当两人相望时,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明灭闪烁的光亮,这光亮好似淌进了彼此心里,渐渐滋长、膨胀,爆发出无边无际的爱意,令他们默契地会心一笑。

“江允。”裴雁晚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小心翼翼护着榴红色裙摆,免得造河水浸润。而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她用来攀住江允的手臂,好与情郎贴近。

她的神色是柔柔的,嗓音亦是柔柔的,晚风一般扫着情郎的心扉:“我好喜欢你。”

她的小狗已经能从容不迫地撩拨她,却在听见诚挚的告白时红了脸。此刻灯火升平,天上半月、水中荡波,耳边尽是喧闹声和烟火升起的声音。江允支支吾吾的话还没说出口,两声背后便传来一道冰凉的女声:

“裴雁晚,你说这话,就不觉得恶心吗?”

炫目的灯火之间,程芙身着白裙,手提一盏鲤鱼灯,漠然睥睨蹲在河畔的眷侣。傅纤纤笑靥如花,替同门打着圆场:“不恶心,不恶心。人家女才郎貌,般配极了。”

裴雁晚拽着江允站起身,眼神落在鲤鱼灯上,好奇地问:“哪来的灯?”

“那儿买的,”傅纤纤指指不远处,“灯芯若灭了,留着灯壳子当个摆件,倒也是好的。”

乞巧节万民同乐,山庄里的弟子几乎都要来城里逛一逛。程芙看向江允,意味深长地挑眉:“你不给裴雁晚买盏鲤鱼灯?他的旧人讨好她那会儿,变着花样送礼。”

话音未落,江允便已拉起裴雁晚的手,大步往卖鲤鱼灯的地方走去,咬牙切齿道:“买灯去!”

“我全扔了!”裴雁晚笑弯双眼,好言好语地哄,“秦渊送我的东西,我全扔了!”

“你不要提他!”江允看似生气,实际上满心都是委屈。他一听裴雁晚口中蹦出“秦渊”二字,酸得连灯也不买了,拉着人直往一处僻静小巷里走,非要罢此事掰扯清楚。

小巷幽僻,空空如也。

两人走到深处,江允竟胆大包天地把裴雁晚抵在墙上,双手扣着她的肩,委屈可怜地问:“……当真都扔了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裴雁晚反客为主,一转攻守之势,扭着江允的腰身一用力,反而把高大的男人抵在了墙角。她因受到压制,原本有些微的不悦,但她一看江允春雪般美丽的脸庞,火气立时消了一半:“我既不喜欢他了,当然要扔了他送我的礼物。”

江允喉间轻动,他无声地垂眸,凝视着容颜明艳的姑娘。半晌后,他悄悄地说:“我送你的礼物,你也舍得仍。原来在那个时候,我离开才短短几天时间,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语中所指,是他刚刚登基的那一年,离开云州没几日,便收到暗卫带回来的一箱子物件的事。

“你想让我如何?”裴雁晚觉得江允既好气又好笑,她环住男人的腰,仰脸温言解释,“谁能料到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不说十天半个月,哪怕你多喜欢我三五日……”江允的声量越说越小,每个字都止不住地颤抖,“自那之后,我可是又喜欢了你三年。”

转瞬之间,他觉得耳畔骤然起了阵风。原来是裴雁晚振开折扇,严严实实地遮住两人面庞,哪怕有人走进小巷,也看不见二人的脸。

裴雁晚拥着他亲吻,自喉结一路往上,下颚、唇角、眉梢,最后回到他滚烫柔软的唇瓣上。

江允顿时觉得羞耻,此处虽僻静无人,可仍能听见远远的鼎沸人声,他恍若回到某个青州月夜,裴雁晚趁夜来看望他,然后犹犹豫豫地告诉他——“你是我的情夫”。

况且眼下的情境,巷外是万家灯火,巷里是亲密无间的吻……倒真有些偷情的意味。

他才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他是光明正大的……!

裴雁晚忽觉得情郎有些异样,茫然道:“怎么了?”

“没什么。”江允握握拳头,毅然弯腰吻心上人。

许久之后,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眼底皆噙着水波。裴雁晚轻抚江允的面颊,嗓音低哑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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