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度佳节(二):中元4(2 / 2)

“我知道,我知道。”江允也把手放上她的小腹,与她的五指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想起去年裴雁晚在太极殿做噩梦的那个晚上,其实那晚他一夜未眠,睁着眼睛等天亮。一是怕裴雁晚再被噩梦惊醒,他哄得不及时,二是心绪难平。

自他以后,他再未有过把裴雁晚拴在太极殿的榻上的念头——从前便不敢,以后更得艰忍。若他付诸行动,世上怕不是要出第二个明德皇后,终日郁郁寡欢,最后英年早逝。

只不过,裴雁晚比明德皇后多了七分果敢,凭江允对她的了解,隐约能猜到他做出恶事后,自己会迎来的结局。

裴雁晚会残忍地弑君。

把剑、珠钗、陶瓷碎片插进他胸膛,潇洒离去,绝不回头望。

想至此处,江允微微前倾身子,脸庞轻蹭爱人的脖颈。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仅是拥在一起。

中元节的晚上,弄溪畔人头攒动。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心境不同,裴雁晚觉得今夜的灯火,比七夕那晚要昏黄晦暗一些。

天色刚黑的时候,她看着江允在竹烟居墙根儿烧了两枚纸锭。她没敢问,江允已逝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是哪两位没能得到悼念。

江允有自己的恨,触之便痛,该由它静默地放置着,不必去问,毕竟活人与死人,是无法彻底和解的。

两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弄溪里放下河灯,只是匆匆沿着河畔走了一遭,听到一些虚无缥缈的哭声。

“他们的哭声有些渗人。”裴雁晚扯扯江允的袖子,直说自己饿了,要去吃城东的煎饼果子。

天底下的煎饼果子大多一个味,城东这家却不一样,裴雁晚觉得它是世间美味,隔三差五便要来买一次。

未过多时,她便与情郎各捧一份热腾腾的煎饼果子,在夜市中穿梭。她刚走出没几步,陡然被一股浓郁的酒香吸引,又拉着江允去买了两坛酒。

酒坛不大,哪怕是稚子小儿,也能轻易提起。裴雁晚闻着酒香,忍不住开坛仰脸痛饮了一口,赞叹道真是好酒。她借余光打量着江允的脸,便看见情郎脸上仍有几分愁苦。

她的情郎极会演,脸扭过来,便浅浅地笑,脸扭过去,便淡淡地愁。

裴雁晚掰着无形的指头暗暗思忖,春节中秋阖家团圆,中元重阳祭拜祖先,再加上生辰与忌日……若江允每逢这些日子便痛断愁肠,那还了得!

她一大口咬掉仅剩的半个煎饼果子,齿尖反复厮磨着花生粒,眼中烈火渐浓。她再扭头一看,那斯斯文文的贵公子连煎饼果子的一半都没吃完,不知是教养所致,还是心情所致。

裴雁晚撇撇嘴,右手抱紧酒坛,左手则拽过江允的衣袖,拉起他便往前跑:“你随我来!”

“诶,去哪!”江允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拽出很远,“我在吃东西呢!”

裴雁晚回头冲她笑,朗声道:“有什么好吃的!别吃了!”

两人在云州的人海灯火中奔跑穿梭,裴雁晚银铃样的笑声随风荡着,她偶尔回眸一望,凤眼几乎眯成两条,弯弯地上扬。

江允扔了煎饼果子,转而攥紧她温热的掌心,连同他自己的心脏也暖和起来。

他不止一次地觉得,当初逃向云州,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抉择之一。遇见此刻领着他一路前奔的女人,不知用了他多少运气。

江允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温声嘱咐:“别跑太快。”

两人牵手奔过两条街,江允骤地愣神,他仰望大宅门上熟悉的牌匾,疑惑不解地问:“怎么带我来这儿?”

“一起看十五的月亮。”裴雁晚身手矫健,眨眼间跃上墙头,她朝立在墙下的人伸出手臂,眼角堆起柔和的笑,“来,前景王殿下,把酒给我。”

她俯视江允美丽的面容,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曾有一个冬夜,她带着欢愉,与微不足道的愧疚,高高站在永宁将军府的屋顶,而江允,则萧萧肃肃立在墙下。

那是她捅伤江允的第二日,摆脱萤茧的第一日。

江允当时的想法是怎样的,裴雁晚没有问过,因为她心知肚明,答案必然带着悲凉凄惨的基调。

“来呀。”见江允不动弹,裴雁晚不得不催一催。

江允无可奈何,他先递出酒,随后凭着较为丰富的……翻墙经验,也娴熟地翻进景王府院墙:“哪里的月亮不是月亮?非得到这儿来看?”

“景王府的月亮,与别处的就是不一样。”裴雁晚单手负在身后,脚步轻盈地走着。

这座华丽古典的大宅,虽仍挂着“景王府”的牌匾,却不大合适如此唤了。太昌二十三年秋天,文璧回京时,带走了宅院主人所有的物件。光熙三年冬天,江允重游故地,为它添了几日生机。

如今,它仍是皇家私产,虽处在热闹繁华的云州城,却显得孤零冷寂。曾有小贼进门一游,捞了个两手空空,但它成为了流浪动物的居所,为小生灵提供庇护。

江允快走几步,拦住了裴雁晚的路。他垂眸,浓密的睫羽投下一片柔和的影子:“哪里不一样?”

他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这儿是你单方面向我定终身的地方啊,”裴雁晚不假思索,“那天是八月十五,月华如水。”

所以,景王府的月光,远比世上其他地方的月光要朦胧迷人。

江允恍然大悟,但他刚刚才吃了煎饼果子,便忍住冲动,没有俯身吻心上人。

他们寻了个宽敞的地方,裴雁晚拂手一摸,摸到一把厚重的灰尘,可她想回去洗洗衣裳便是,因此直接盘腿坐下。

江允挨着她席地而坐,为酒坛启封,他轻轻嗅了嗅,道:“好烈的酒,我喝不了。”

“那你看着我喝。”裴雁晚干脆把两坛酒都抱到自己面前,她对着澄澈的酒液,瞅见了明晃晃的月亮。

她极少与人讲大道理,因为她觉得那样太矫情、太文绉绉,可江允毕竟不像她一样坦然豁达,他若有了心结,很难解开。

江允决定走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孑然一身,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若有心事,能向谁说呢?

“我不会开解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裴雁晚摇摇酒坛,听着里头沉闷的回响,“我觉得亲情这个东西罢……怎么说呢。”

她没能酝酿好语言,干瘪瘪地卡在这里,一连“嗯”了好几声,也没能说出后来的话。

江允揽过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柔声问:“我明白你,我该向你学一学,少一些软肋。”

裴雁晚扭头,用一双明亮灵动的眸子看他,扬手揉了揉他白净的脸,继而低头喝酒。

江允跑一趟海云关居然晒不黑,他吃什么长大的啊……

当她再摇晃酒坛时,液体当啷碰壁的声响已称得上悦耳了。

裴雁晚的酒劲渐渐上来,胆子也壮了一些,轻飘飘地说道:“我是在红尘俗世里有软肋的人,肩上有责任,心里有牵挂,胸中有道义和理想,虽常自勉要活得无拘无束,实则很难做到。”

“你这叫做侠骨柔肠,世上仅此一份。”江允的目光柔似月华,要夺走裴雁晚手中的另一坛酒,“你是不是有些醉了?别喝了罢。”

“不行,不能糟蹋这么好的酒。”裴雁晚推了推他,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起来。她想起白日里周照说的话,烦躁郁闷,要借酒消愁,况且这酒实在美味,剩下一滴,都算是对酒的糟践。

这一坛喝完,她又拎起另一坛,酒液顺着她的唇角、下颚往下滑,沿着疤痕、锁骨,一路溜进衣襟。

江允要用袖口为她擦去美酒,她却挥手一拦,用食指指着江允的鼻尖,面色绯红,含糊不清地道:“总而言之,你要记得……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泥泞深渊,只要你陷进去,我一定拉你出来。”

她说完,竟直挺挺地往江允怀中倒,喉间呼噜呼噜,显然是醉了。江允慌张地去瞧两个酒坛,只见里头空空如也——这酒鬼也喝得太快了!

江允轻抚她的脊背,心绪一阵翻涌。像什么刀山火海、泥泞深渊这些“矫情兮兮”的话,裴雁晚甚少说,可在他听来,这是最温柔真挚的话。

裴雁晚借着酒劲儿,才能如此说。

江允的心软成了今晚的月光,他清冽的嗓音如丝竹管弦一般,极轻极轻地诞在夜色里:“我今天帮平平埋兔子,看她哭得那样伤心,便想到了我自己。如果有一日,我也陷入长眠……”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怀中的女人动了动,口齿不清:“什么长眠……我确实有些想睡,你别动啊,让我眯会儿。”

江允掐掐她的耳朵,不肯让她睡:“来生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他经常用“好不好”的句式询问裴雁晚,然而他提问时,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好”。

“好什么好,你的脑子不清醒了……今生黏着我,来生还想黏着我,我不同意。”裴雁晚撒气一半,拍拍江允的手臂,“下辈子我要么不找男人,要么找新鲜的男人。”

江允的情绪瞬间低落,小狗一样朝裴雁晚怀中钻,在她怀里蹭了又蹭,颤声道:“我伤心了。”

“那……那下辈子你来找我,多想办法,凭本事勾引我,努努力上位罢。”裴雁晚虽醉了,但还有一两分清醒,“你能否找到我,是缘分的事;你能否上位,是你我的事。”

管不了缘分,她还管不了自己吗?

江允好转了一些,坚定地承诺:“来世会再见的。”

他把不省人事的裴雁晚背起来,心想以后要少去那家酒肆买酒。

刚穿过一处回廊,他便觉得两只耳朵被人拽住,且听背上的女人拧尖嗓子,稚童一般、活力勃勃地笑道:“骑大马,驾驾!”

江允惊骇地止住步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笑出声。

得了,他又成马了。

裴雁晚啧了两声,拍拍他的发冠,催促道:“小马快跑!驾驾!”

“幼稚鬼……”江允稳稳托住醉醺醺的女人,步步朝府外走去。

第二日艳阳高照,裴雁晚大清早地便翻箱倒柜找东西,吵醒了睡梦里的江允。她因昨晚的两壶酒而头晕目眩,但仍不放过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昨晚的什么长眠啊、来世啊、刀山火海啊……诸如种种,全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一件也记不起来。

“雁晚,我有事想问你。”江允端过床头柜上的温水喝了一口,眼神黏在裴雁晚身上,压根挪不开。

裴雁晚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说。”

江允昨天把爱人从景王府背回山庄,此时腰酸背痛:“你有一本书,里面有我曾祖父和曾祖母。”

裴雁晚掰着手指数数,数江允的曾祖父曾祖母到底是哪两位,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英宗?”

她记得话本里英宗的故事,彼时她昏迷初醒,秦渊拎着栗子糕来探望她。那个下午过得无趣冗长,她倚在床头,忍受着浑身的疼痛,暗骂帝王家的薄情。

她本无意把江允也骂进去,可那时她正为两人的感情失落,心想骂就骂了,又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你看故事的时候,在想什么?”江允一双杏目炯炯有神,迟疑地问,“不会在骂我罢?”

裴雁晚摸摸鼻尖,干笑了两声。她拎着个物件三步两跃至江允跟前,道:“送你件礼物。”

这是一件由金丝编织成的甲胄,乃罕见的宝贝,金丝软甲。据传把此物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江允认得此物,他惊喜地接过来,眼神愈发璀璨:“这么珍贵,送给我?”

“我怕你哪天走路上被人捅一刀,我来不及救你。”裴雁晚叉着腰,略扬了扬下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除了你,没人会捅我罢?江允吞下这句话,倒头又睡。他趁着昨夜子时未过,又烧了两枚纸锭才安心睡下,所以今晨迷迷糊糊,困得厉害。

“黎老板,琨玉斋今天又不开门啊?”裴雁晚拎起剑,要出门比划比划,临走时不忘问问江允今天是否要进城,“你若是进城,帮我买壶酒呗。”

江允想起“骑大马”的事,脸色为此一僵,低声道:“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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