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中事(三):亭亭10(2 / 2)

裴雁晚掰着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着:“要会做烤包子,会做烤地瓜……希望他不会武功,等我成了盖世豪侠,我来保护他……嗯,不管他是否擅长武功,我都会保护他。”

“你对于‘保护’别人,似乎很执着。”

“那当然啦,我跟着师母学剑,既然把剑握在手里,当然要保护重要的人!”

江允睫羽轻颤,又道:“可是,有时候要保护一个人,是很危险的。”

“我不怕,”裴雁晚不假思索地答,“有句话叫士为知、知什么来着?”

“士为知己者死。”江允把答案告诉她,而后他沉默了许久,用心聆听裴雁晚叽叽喳喳的话。

一二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云州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裴雁晚跨坐在马背上,望着琳琅满目的商铺与熙熙攘攘的人群,嘴里只剩下一个字:“哇,哇!哇——!”

江允带她进了酒楼,楼中跑堂的伙计见这小女孩容貌与澄意山庄裴庄主颇像,惊得下巴险些落地,他没敢多问,殷勤热切地带着两位客人进了二楼包间。

“我想吃、我想吃……吃什么好呢?”裴雁晚挠挠脑袋,支支吾吾地思索着。

江允微笑着望她,不急于让她给出答案。

“想吃小笼包!”

“两份小笼包,多谢。”

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端上桌,裴雁晚迫不及待地吃掉一个,露出了满意的笑。她的话滔滔不绝,总是问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江允便耐心作答,偶尔遇到几个太过奇怪的,他也不胡乱搪塞,而是认认真真编个答案。

譬如,裴雁晚现在问道:“童养夫,为什么云州城一夜之间,全变了样?”

江允听见“童养夫”三个字,顿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待二十多岁的裴雁晚回来,他必得使劲吹吹枕边风,乔岱那人好的不教,尽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没有一种可能,亭亭正在一场梦里?”他笑着答。

裴雁晚吃得脸颊鼓囊囊,活像一只仓鼠:“可是,刚刚我被大坏蛋师兄掐脸的时候,有一点点痛耶。”

一点点痛?

江允问:“你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竟只有‘一点点’痛?”

“我装哭的呀。”裴雁晚洋洋得意,竟用筷子敲起碗壁,“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银筷与瓷碗相撞,叮当作响,江允皱皱眉,温言制止:“不可以这样,不大礼貌。”

裴雁晚吐吐舌头,敲得更加欢快。

她长大后天不怕地不怕,必然曾有一段相当长的叛逆期。

江允听着叮叮当当的噪声,顿觉头疼,他收敛起笑意,板着一张俊俏的脸:“听话,不然我向师母告状。”

做打报告的小人虽可耻,但有用。

裴雁晚动作一滞,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真的吗?”

“当然。”

江允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阅历。他要震慑一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孩子,就得调一些威仪出来。

裴雁晚很会看人脸色,她稚嫩的年纪决定了她的情绪极难掩藏,于是瞬间慌了神。她抛下碗筷,跑到江允身边摇晃男人的胳膊,恳求道:“不可以告诉师母……不能让她知道我不听话。”

她千真万确地慌乱,而非博取同情地伪装。

江允极感后悔,语气霎时软了九分:“我不告诉师母,你不要哭。你才六岁,就算不懂事,师母也不会把你怎样。”

后半句话,全是他哄人之际的权宜之词。周照是怎样教导裴雁晚的,他所知寥寥,只晓得若裴雁晚练不好剑,会挨戒尺的打。

裴雁晚这下是真的淌了几颗泪水:“我、我怕师母觉得我不懂事,便不喜欢我了。我很喜欢师母,不想离开她。我不想再当被抛弃的孩子了……”

声音愈来愈小,到了最后,江允得屏气凝神才能听清。他温暖的手掌覆在裴雁晚发顶,轻轻揉了揉:“你从京城来云州多久啦?”

裴雁晚的脑袋垂得很低,她伸出双手,一二三四五地数着数:“啊……今天是第十天。”

十天啊。

对于一个在慈幼坊长大的孩子来说,要建立对别人的信任,或许是件比较难的事。她已经很喜欢、很依赖周照,师母是她除了阿姐之外,最亲的人。

只不过,信任与安全感的萌芽生长,绝不在一朝一夕间。

江允弯腰,让裴雁晚看见自己的笑脸:“师母很爱你,她会陪你长大,不会抛弃你的。”

裴雁晚的眼皮朝上抬了抬,眸眼化作泉眼,清水汩汩冒着。她现在的面色难看又复杂,嘴巴张了又合,最终嗫嚅道:“你不会骗小孩子罢?”

“骗你的话,我就是小狗。”

裴雁晚更加痛苦,下半张脸几乎扭曲在一起:“那你呢?你也会陪我长大吗?”

“我?”江允怔愣地反问。

裴雁晚理直气壮:“你是我的童养夫啊,不该陪我长大吗?”

江允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笑。刚刚还在嫌弃他年纪大,这会儿就要求他陪她长大了。

若眼前这个六岁的小孩儿回到正确的时空里,怕是要过去好多年,才能再相见。

“我也许会离开几年,”江允嗓音温热,真挚赤诚,“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再遇见的。”

裴雁晚一撇嘴,眼泪居然决了堤:“到时候你都变成白胡子翁翁了!我不要你了,不要了!”

她越想越难过,无暇顾及江允手忙脚乱的安慰。当手绢在她眼尾轻抚,她突然扯开嗓子,号啕大哭道:“太丢人了!”

江允替她擦泪的手一顿:“丢什么人?”

裴雁晚推开他的手,自己在脸上抹了两把,将泪痕胡乱擦干。她恢复了坚定倔强的模样,严肃地警告道:“快把我哭哭的样子忘掉!”

“啊?”

“快忘掉快忘掉!”裴雁晚急得直晃江允肩膀,“那样太丢人了,我以后该怎么混啊!”

她因为怕被师母而哭,怕要与一个糟老头子当夫妻而哭——此事传出去,她裴雁晚的威名往哪里摆!

江允强忍着笑,答应了小丫头的请求。

裴雁晚吃得腹中饱饱,回山庄的路上打了好几个饱嗝。

她回周照屋中时,梅平正趴在桌子上学写字。

两个六岁的小女孩一对视,裴雁晚心中警铃大作。

坏了,师母有别的女孩子了!

方才酒楼里的一通闹,江允明白了裴雁晚对周照的占有欲。他连忙把梅平唤过来,让两个小孩儿去外面外玩。

他为防裴雁晚说漏嘴,又怕裴雁晚吃醋,便不忘介绍一句:“这是亭亭,这是平平,平平比亭亭小一辈儿,你们好好做朋友。”

眼见两个女孩儿都已出去,周照困惑不解:“你支开她俩做甚?”

“雁晚小时候很调皮吗?”江允洗耳恭听。

“刚到我身边的很乖,慈幼坊的人说她是混世魔王,我还不信。”周照拿过梅平的字帖,圈出间架结构不合理的地方。她回忆徒女儿时轶事时,嘴角挂着显而易见的欢愉:“约莫是那时她人生地不熟,所以装乖。后来我才知道,慈幼坊说的是大实话。”

爬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急眼了便咬人,裴亭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那位在慈幼坊里的义姐脾气太好,根本管不住调皮的妹妹。

周照把徒女带回云州时,没有抱太多期许,只想着找一个不算笨的女孩儿,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那女孩儿拿起剑,周照才恍然大悟,她带回来的是剑术奇才,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其实,不管她带回来的孩子有多高天赋,都是她珍视爱惜的“宝贝”。

没有她这位长辈护佑教导,裴雁晚哪能随心所欲地自在长大,又不失做人的底线呢?

江允忽地很倾佩这女人。

他又问:“雁晚小时候明明想过长大了要找位如意郎君,为何后来却不想了?”

周照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与我何干?是她自己想明白的,又不是我挑唆她的。”

屋外骤然传来两声刺耳的叫,凄厉悠长,屋里两个大人慌忙跑至窗边。

只见裴雁晚把一根树枝递进梅平手中,郑重其事道:“我追上你了,现在换你来追我!”

而后她“啊啊啊”叫着跑远,梅平也“啊啊啊”地追上去。

江允:“……挺好的。”

周照:“……嗯。”

昨天晚上下了雨,地面湿滑,裴雁晚不慎跌了一跤,满身泥泞。她没有哭,而是利落地爬起来。可她眼神一飘,望见了窗口眉头紧锁的周照与童养夫。

裴雁晚深呼吸,出其不意地哭喊:“呜呜呜,我好痛啊!”

江允:“……她还挺会装可怜。”

周照:“呵呵,你俩彼此彼此,天生一对啊。”

屋里点着淡淡的茉莉香,裴雁晚小时候的衣物,周照留了做工精巧的几件,没舍得扔,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裴雁晚换上干净的裙子,爱不释手地摸着裙摆,虽然衣服旧旧的,但这可是师母给她的衣裳!

哼哼,好喜欢哦!

第二日天高气爽,江允迷迷糊糊间听见咚咚敲门声:“童养夫,童养夫!”

他下床开门,裴雁晚正负着双手等他。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天刚刚亮呢。”江允睡眼惺忪,蹲下身子平视裴雁晚。

“送给你,童养夫!”裴雁晚从身后取出一顶花环,白色的无名小花生机盎然,“我用后山的藤条编成的哦,我很厉害罢?”

江允心头暖流奔涌,他低头笑说:“你帮哥哥戴上。”

裴雁晚调整好花环的角度,拍手庆祝:“戴好了,哥哥。”

她做完这一切,便急着要走。她一步三回头,笑意盈盈地向江允挥手:“谢谢你帮我保守昨天的秘密!”

江允亦向她挥手作别,他脑海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预感驱使他躺回温暖的被窝,轻轻阖眸。

啊,忘记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了。

“醒醒,江允?别睡了。”

江允是被裴雁晚揪着耳朵叫醒的。

他睁眼,床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白色花环。

是梦吗……

眼前的裴雁晚面容成熟秀丽,把他扯出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江允不肯离开床榻,便勾着裴雁晚的腰,非要她陪自己再躺一会儿。

他的脸颊倚在裴雁晚肩窝,平心静气地道:“问你件事。”

“嗯?”裴雁晚饥肠辘辘,本想把他拽起来去吃早饭,可听他这么问,她便耐心地等着。

“当时你去皇宫救我,前路未卜,你可怕过吗?”江允吐出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可不是胆小鬼。”裴雁晚不假思索。

“若有意外,你可会后悔?”江允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牢。

“我很自信的,我一定会保护你。”

“若做最坏的打算,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身死,你也不悔吗?”

“不悔。”

“为何?”

裴雁晚双手抵着男人宽阔温暖的胸膛,她感到燥热,想要尽快逃离**愈发浓烈的被窝。但她的答案,胜过了她要逃离此处的想法,先一步脱了口:“士为知己者死。”

现在紧抱她的人,不仅是熟识她的知己,也是亲密无间的爱人。

江允扯过被角,仅露出一块额头。他的声音从薄被下传来,清亮冽然:“遇见你,真是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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