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竹烟居(二):失忆13(1 / 2)

失忆第一天。

药庐外遍植雪松,隐隐的清新气味与中药的甘苦相融,向远方氤氲。

裴雁晚从前吃过亏,拖着不适的身子懒得治,最终酿成大祸,故而如今一起红疹,即刻便奔赴药庐,生怕再出三长两短。

江允要黏着她一道去,起身时失手弄掉了桌案上的笔,低头欲捡,咣当一声,脑门磕在桌角,就此直挺挺昏过去。

再睁眼时,他面前围了三个女人。

江允目光流转,打量着屋中陈设与陌生的女人们。明澈的目光流转逡巡,至凤眸女子时,他空净胜雪的记忆之海中,陡然翻涌出浓墨,龙飞凤舞地勾勒出一幅冰冷明艳的面貌。

她长眉微皱,流露出关心急切:“你醒了?”

江允略点了点头,沉默缄口,未做多言。

至于另两人说了什么话,他一概未放在心上,而是盯着令自己莫名心安的女子,忐忑地问:“姑娘,你的名字是——?”

此刻有微风从窗而入,拂过裴雁晚脊背,她凉沁沁地打颤,不顾旁人在场,手掌径直抬起了江允下颌:“你再认真看看我?”

江允漆黑的眼平日熠熠有神,现在堆着无尽的茫然,连开口说话,也显出迟缓凝滞:“抱歉……我稍感头晕目眩,似是记不起事了。”

许成玉的腔调里洋溢着诡异的兴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江允摇头。

“离魂症,当是脑部瘀血所致。”行医数十载,见过无数奇异病症的女医当即得出结论,她语中难掩笑意,走向药柜时步伐轻快,天大的喜事,也比不上诊治一次离魂症病人。

檀木抽屉由她依次抽出,她边抓药,边交代医嘱:“回去服药,一日三顿,五六日后若仍未恢复,我再想办法。他素日调理身子的药,这几日先停了,以免药性相克。”

红月喃喃,将许成玉翻过的抽屉一一记在心里。她留在鬼医身边学习医术,数月来精进不少,离魂症是极罕见的病症,她得细细精学。

裴雁晚沉了脸色,额角青筋抽动,她的手掌仍覆在江允脸上,指腹轻挪,像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宝:“你连我也不记得?”

“对不住,姑娘,我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江允无可奈何地否认,纵然如此,他从“连我”二字里听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眼前的陌生姑娘,与他应当有亲密的关系。

他甚至,没有要从裴雁晚掌中逃离之意,反倒享受轻若鸿羽的抚摸。

裴雁晚喉间轻动,深吸一口粗重的气,她不顾红月与许成玉在场,定睛直言道:“我与你,秦晋之好。”

秦、秦晋之好?

大片绯红色浮现在江允白净如玉的面庞,他紧盯着眼前高挑的女子,按耐住心底的叫嚣,沉着冷静道:“果真如此吗?姑娘?”

他患了失魂症,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记忆虽不再,但头脑中的常识与智慧却留了下来。

因此他深深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极易被人诓骗利用的,若是一伙草寇拉他入伙,让他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呢?

哪怕这姑娘令他心安,他也得细致确认,弄个清楚!

江允眼睁睁看着女医向他的“娘子”递来两包药,而“娘子”全然没有要等他的意头,一振衣袖,转身即走。

身体的本能击败理智,他双足已动,正欲相追,红月亦急了眼,冲他急语催促“快追去啊”,话音未落,他已经冲出一段,匆匆追逐裴雁晚轻盈挺拔的背影。

无论如何,得先追上她。

“姑娘,请等一等——”

“姑娘”二字,足以让裴雁晚恼火地踢飞路边石子,她如一只傲然孤立的鹤,噙着寒意驻足,回眸睥睨:“何事?”

江允满头雾水,现今的他对裴雁晚一无所知,自然猜不到对方怒从何来。

即便这样,他终究也是个好脾气的人,故而他笑了笑,温和望着裴雁晚漆黑的眼:“我脑中空空,心有困惑,或有惹恼你的不妥之处,望姑娘海涵。”

“别这样唤我。”裴雁晚双手颤抖,她听着江允文绉绉又疏远淡漠的话,胸口像是被开了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纵然有世上最有本领的医者在,裴雁晚仍担惊受怕。

她关心则乱。

江允回想起两人未待确认的夫妻关系,于是改口唤道:“……娘子?”

裴雁晚面色稍霁,长叹出一口气,柔声道:“回去喝药罢。”

江允笃定了,她便是他的娘子,是他心安所在:“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他得到了答案,他叫黎信之,他的娘子叫裴雁晚。娘子将他的疑惑一一解答,彼此姓名,此乃何地,言无不尽。

从药庐回到竹烟居,颇需走上一段距离,裴雁晚心烦意乱,走至一半便不想再说,故而以唇珠轻点食指,示意江允噤声。

秋日已到,竹烟居里的银杏树叶已泛黄,那是一种生机勃勃、浓艳活泼的颜色,赏来满感肃杀萧瑟,反而要惊叹银杏的活力之美。

江允仰头,把小院里景色尽收眼底。

鲜翠欲滴的竹,坚韧不拔的松,墙角高低错落的花圃……江允敛眸,盯着与银杏并立的木兰树久久出神。

忽地,脑海里现出一道声音。

——明年春天,我寻两株木兰树苗,一株栽在王府,一株栽在你院中。

他乍然头痛,当他回神收心,裴雁晚提着水桶阔步走来,他上前一步,轻声道:“是要打水吗?我来罢,你娇滴滴的,去一旁歇着。”

娇、娇滴滴?!

剑客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迷惑与惊恐,她瞪眼垂首,将自己周身打量了个遍,身长五尺有余、小腿附着肌肉,无论怎么看,“娇滴滴”都不该用来形容她啊!

江允不为所动,眼神落在裴雁晚指节间的红痕,一本正经解释道:“你瞧,仅是提个水桶,手便勒红了,这怎么能行呢?”

裴雁晚:“……”

近日正值换季,霉运落在裴雁晚头顶,令她皮肤脆弱,不仅起了疹子,甚至只要稍稍掐一下,立马便会出现道红色印记。水桶把手的勒固,能起同样效果。

另外,如果有大风吹过……

好巧不巧,一阵呼啸的风簌簌而来,吹得裴雁晚鬓发凌乱,待她整理完仪容,眼中竟噙了两汪盈盈的泪。

江允:“……?”

他刚刚失去了所有记忆,苏醒之后被告知自己已经婚娶,眼前的红衣女子便是他的娘子。娘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现下更是热泪盈眶,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该如何是好!

江允瞬间慌了神,本能地想为裴雁晚拭泪,袖口都已攥在手中,却在即将触碰到女子面庞时止住。

他显出年少时的青涩拘谨,双手在身侧蹭了又蹭,支支吾吾道:“娘子,你莫要哭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你这样伤心,你告诉我,好不好?”

怎么又是这样!

原本清风朗月、坦然自若的年轻人,一碰见男女接触之事便红了脸慌了神,这跟他十六岁的时候有什么两样!

裴雁晚耳畔仿佛萦绕着六年前云山深处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她气得将唇咬成嫣红,盈着清澈温热的泪水向江允恶狠狠道:“你替我擦眼泪,就用袖口擦。”

江允再次攥紧袖口,傀儡一般僵硬抬手,默默自劝,她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娘子,我不给她擦眼泪,谁还能擦?

可是他记忆全无,就算“娘子”身上寻到心安,然而仅凭旁人的一句话,便背上做夫君的责任,太莫名其妙了!

裴雁晚因江允泛红的耳根而愈发委屈,竟一扔水桶,怒气冲冲地往屋子里奔去。

水桶骨碌碌滚向院角,江允顾不得什么破水桶,眼前哭哭啼啼的姑娘才是要紧事,不管裴雁晚是否与他做了真夫妻,总得先把人家哄好呀!

他紧随其后,跟着裴雁晚坐在茶几旁,火急火燎地连连道歉:“我错了,你别再哭了,回头再把身子哭坏,该怎么办?”

裴雁晚没有搭理被风吹出来的两窝泪,任由其顺着脸颊滑落,配以微皱的眉心与哀伤的神色,显得楚楚可怜。

江允看着她此副模样,恨不能替她伤心,正欲再开口哄时,便听裴雁晚颤声质问道:“你错在哪里?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

“我错在、错在……”

江允不知所措、冥思苦想,他压根一点儿错都没有啊!

他无计可施,硬着头皮认根本不存在的错:“娘子,我不该惹哭你,你打我骂我都好,千万别把气堵在心里。看见你哭,我自己也心疼啊……”

谁料裴雁晚居然双手捂脸,闷声控诉:“你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怎可能心疼我!大骗子!”

江允也觉得委屈,他的心的确在疼,由针扎般的刺痛,渐渐变为刀割似的尖锐痛楚。

眼前泫然欲泣的女子,在他心里必然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

“那你说说怎么罚我?只要你不哭了,我怎样都可以。”江允在裴雁晚腿边蹲下,仰脸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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