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雨2(2 / 2)

叶慈摇摇头,哑声回答:“还是那样。疯症难治,不急。”

去年冬天,叶慈的兄长也曾随大军出征。不知他在南殷有何遭遇,从那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口中吐出最多的两个字便是“有鬼”。

明潇听完后,暗暗冷笑,若非叶慈兄长把叶慈从出征名录里挤出去,也不会沦落到疯傻的境地。此举绝非出自兄长对妹妹的爱护,而是狂妄自大的报应。

一个盲目自负的窝囊废能有什么出息?叶氏兄妹中谁有多少本事,明潇心中有数,依她看,叶慈的兄长便是“鬼”。

如今谢恣化作白骨,叶慈兄长成日疯癫,明潇反倒庆幸叶慈未去南境,她失去得太多,不能再容忍叶慈也离开她。

暴雨持续冲刷着墓园,两只灰燕又回到原本的青石砖上,用尖喙为对方梳理羽毛。

明潇看得有些出神,方才的嘲意消失不见,她的心渐渐柔软轻快,甚至不经意地笑了。

云际骤然隆隆,滚雷落地。恰在此时,一片青色衣袂陡然闯来,卷起凉爽的夏风,灰燕受惊,尖叫着跳远:“啾啾——”

青色衣袂停在眼前,明潇轻啧一声,恼火地掀起眸,泠泠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天光拨云坠落,男人面容白净俊秀,眸底不见春色,唯见清潭般的沉静与满目碧色。他生得高大,投射下足以笼住明潇的阴影。

因察觉到自己或许挡着明潇的光,他满怀歉意地低声道:“对不住。”

明潇喉间生苦,视线慢慢灼热。

她抽出回忆里谢恣的影子,谢恣身为武将,却不似朝中其他武将那般健壮,眉宇间亦盈满温柔,寻不到戾气。

与谢恣相似的容貌身段,明潇想要多少,便能找到多少,可若论起仪态气质,眼前的陌生公子,仅是无声无息、不笑不语地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人将他错认成世上第二个谢子安。

“……无妨。”

夏暑阴雨最搅人心神。

明潇祭奠故人,心情原本不佳。她本想愤愤地问,南山的守卫是否都死了,怎会让人上山来,闯进驸马的墓园。

随着灰燕抱怨般的啁啾,她收拢起满心怒气,眸底盈着清澈的光:“入夏后难得凉爽,公子好雅兴啊。”

雨声淅沥,叶慈愣是没读懂气氛,若非明潇碰了碰她的手臂,她还要继续杵在原地。她默默地挪到远处树下,双手抱臂,牢牢盯着长公主与这陌生男人。

喉间的紧滞,不影响燕峦仪态的舒展。他犹如一只雪颈高昂的白鹤,收紧了臂弯里的画卷:“南山的松柏茂盛挺拔,值得入画。”

“松柏是君子树,的确值得。”视线落在他背后的画具上,也落在他白皙纤细的手腕处,明潇黛眉轻动,似笑非笑,“我想欣赏公子的画作。”

她灼热的视线,被人匆匆避开,燕峦的睫羽投射下一片阴翳,面色虽寻常,唇瓣却微微抿起,谦卑婉拒道:“拙劣之作,恐污了姑娘的眼睛。”

明潇的热火当即冷下三分,愿与陌生男子客套,属实是抬高对方的身份,谁知此人竟这般不识好歹。

眼见玉面覆霜,燕峦自知得罪贵人。他的唇齿间好似衔着一泓温吞的溪水,嗓音动听悦耳,听不出心中的紧张:“我的画技当真寻常,姑娘,你……”

“你既不愿,就不必勉强。”明潇扭头,不再看他,“南山乃皇家地界,你若未经许可却私自上山,理当受罚——你是如何上山来的?”

如今她已不稀罕什么画作,她只有发泄怨气,把眼前的男人扔下山去。

燕峦无奈地闭了闭眼,他骨感的手指盈盈抚上画卷,只轻轻一展,顷刻间,画中青绿搅碎了灰蒙蒙的雨天。

“其实这画,不主要画松柏。”

温和的嗓音一出,明潇困惑地瞧过来,她无闲情雅致欣赏什么松什么柏,也不真正在乎此人如何上的南山。然而当视线落在画上,她倒觉得此物有值得一观之处。

画卷正中,一头英姿勃发的猛虎扑食猎物,血盆大口可吞日月,锋利尖锐的前爪可剖河汉。

在刻意留白的地方,作画之人则用楷体为画题名。

山君。

山君即老虎,山中之王。

明潇容颜舒展,似有触动。她略作审视思忖,道:“我观公子的画法,似是在模拟岑娘子。她画虎画得最好,画旁的都逊色,加之她短寿早夭,名气低微。”

叶慈耳力极佳,她远远听见明潇吐出“山君”二字,深觉微妙。

“正是模拟岑娘子的画所作。”燕峦露出一抹清澈的笑,笑意动人至极。

岑娘子命薄,名也薄,若非真心喜爱之人有心去寻、去学,几乎不可能晓得她的名号,更不可能辨出她的画法。

雨水飞溅上明潇的衣角,明潇皱了皱眉,既想尽快回府,又心有记挂,遂向不远处的叶慈唤道:“去马车里取伞,取两把。”

燕峦神色微怔,旋即拒绝道:“我等雨停即可,不劳……”

叶慈偏偏不给他婉拒的机会,双脚一蹬便发动轻功,如离弦之箭冲进雨幕。

屋檐下唯余两人,明潇听陌生男子道了句“多谢”,扭头便问:“唐突问一句,公子姓甚名甚?”

燕峦微微低下头:“鄙姓燕,燕峦。”

音方落,嬉戏追逐的灰燕婉转高歌,天幕金轮亦拨云展颜,勾勒出层层叠叠浓云。檐下两人默契地望向东方,雨虽未停,阳光却已拂面。

明潇眸底盛着细碎的金光,显得她的面容是那样柔和:“我记下了,燕公子。你画虎画得甚好。”

燕峦道了声谢,看不出有几分真情实意。

潮湿的风裹挟着热气,揉乱明潇鬓边的一缕碎发。燕峦双眸飞快地扫过,意欲看清她的长相,免得日后再见,识人不得。

转瞬,燕峦收回了目光。

雨稍微转小,叶慈回来时,衣物上仅有星星点点的水渍。

明潇接过一把伞,她单手递,燕峦双手接,柔声问道:“雨歇后,某登门道谢——不知该把伞归还至何处?”

既能登上南山,进入陵园,燕峦对明潇的身份已有猜测,他静静等着答案,却听见明潇绕开了弯子:“我很喜欢燕公子画的虎。恰巧我府中收藏着岑娘子的遗作,你还伞时不妨带上这副《山君》,我将她的遗作予你欣赏。”

心脏迅速地跳了几下,燕峦喜爱岑娘子笔下的虎不假,与眼前的贵人不熟也是真。他双唇翕动,说不出“是”,也说不出“不是”。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明潇不容否定,直接替他作答,“明日,我在靖阳长公主府等你。”

燕峦留在原地,一寸寸搓热伞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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