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打刊子(1 / 2)

今年北方天气较常年更冷,南飞过冬的野鸭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多。

入冬以来,桂爹和伙计们已经打了好几回刊子,次次都是满载而归。但桂爹因为家里建房子,耽误了不少出工的时间,猎物都上交给单位搛工分去了。

自从前几年政府组织各自为政散捕的渔民成立集体渔场以来,他就再也没有以前自由了。

但除了集体组织的季节性捕捞作业,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各自以户为单位,把捕到的鱼上交集体折算成工分,年底再“按劳取酬”。“交少了要扣,交多了不补”的规矩却不尽合理。

多出的渔获也不能自己拿去卖,那叫做“资本主义的尾巴”,是要割掉的。怎么割?开除出集体渔场,没收捕捞工具,挨批挨斗呗。

集体渔场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那可是一个有粮票、油票、布票发放的单位。粮本上印着《十五种粮食供应证》,粮指标可直接兑换成HUN省粮票,省内通用。与工人阶级的国家粮和全国粮票比,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单位不大,待遇也不高,却有不少人艳羡着,当然,也有人并不以为意的。

桂爹并不想进这个渔场。一个自由惯了的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往自己嘴上套个笼头嚼子呢?但以他的人缘和在圈子里的威望,加上他捕鱼打猎的出众手艺,人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找他做工作的人来头还不小,是地区水产局的一位重要领导。以前索未谋面,据说一开口就是一句:“桂爹好,桂爹好!既打鱼,又打鸟。”应该是有备而来。

就这样,他变成了这个集体小单位的头儿。除了那些最亲近的人,其他人跟着改口,开始叫起“徐场长”来。要说打鱼打鸟他是在行,但要他去做这个领导,他是从来没有在行过,也许永远也不会在行。

他推托不想到集体渔场做场长的最大理由,嘴上说是怕失去太多的自由。但更多的原因却是家庭负担重,上有父母下有一群孩子,进了单位,只有自己一个人拿工资,老婆孩子要私下去网个鱼什么的还会招人闲话。

游说的人也有道理:进了单位,至少全家人的口粮有保障,黑市两毛钱一斤的米,凭指标买才八分三;壮劳力每月三十三斤粮指标,非壮劳力、妇女三十一斤;孩子上学的,高中生三十四斤,初中生三十斤,小学生二十四斤;外加每人每月四两菜籽油票,总之基本够吃的。三十六块钱的月工资,除去买全家人的粮油还有剩下的。过年还可以凭布票买布做新衣服,凭肉票买猪肉过节,凭煤油票买煤油点灯……七毛六一斤的猪肉只有食品站能卖,没有肉票是绝对买不到的。

总之,入单位的好处有一箩筐。而且领导还说了,以后不准沿湖的闲杂人等私自打鱼打猎。

桂爹心想,人家这是在威胁自己呢。自古以来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给捕鱼打猎,那“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不成。他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没说出来,人家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不过把后面的重话用错了地方罢了。想想自己现在也不年轻了,要转过去十几二十年早就“爆”了,现在的想法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捕满了鱼,打够了野鸭,搛足了工分,再多上交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工资是死的,交不足要扣,交多了可没得涨,只是桂爹身为带头人,不能让其他人比了下去。

捕猎到的鱼鸭说是交到食品站卖,但见到卖的却只有鱼没有野鸭,野鸭都向上级部门调拨了。也许是弄到其他大城市去卖吧,但更有可能是由上级单位私下进行了再分配,都调拨到领导们的餐桌上去了。

管他呢,一介百姓,出工领工资就好了。

渔民的收成按规定不能私自出售,但并没有说不能吃和送人,交足了集体定下的指标任务,只要不是大鸣大放,多出来的就自个儿掂量着处理吧。也正因为隐含着这种便利,大伙儿干活积极性还是蛮高的。

常年活动在这片湖区,桂爹对每一个港湾河汊都了然于心,但今天他还是荡着枪划子花一整天时间在湖里转了一圈。

狩猎地点的选择非常重要,今冬打过刊子的几处暂时是不能再用,野鸭是有记忆的,今冬绝对不会再大群大群地在那些地方聚集了。

有几个地方他在夏天就留意着,水草长得特茂密,这意味着会在淤泥下结出更多的草籽粒。其中,有两处湖水退到只剩下四五寸,刚好是野鸭既可以游水,伸长脖子又可以挖到草籽的水深。旁边的沙洲早已露出,正好用来埋刊子和困船。

到底选哪一处,他还想和伙计们商量商量。虽然最后还得他自己拿主意,但他深知,打刊子算是他们这一行的大型集体行动,需要细致的分工和配合,严格的组织和纪律更加重要。这就更要大家有商有量的,不能把各自的想法藏在心里头。

借着满天星光,老伙计们按事先的约定又聚到桂爹的新居里来了。

堂屋的正中摆着个硕大的柳树头,向里弯曲的一侧已经燃了好长时间,火苗不大,但树头表面已经烧出一层厚厚的红色木炭来。陈二爹用他长长的铜烟斗在树头上敲了敲,一大块木炭松脱开来,飞溅起满屋的火星。树头空洞处立刻被窜出的火舌裹住,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陈二爹住在湖对面的牌口,是和汉叔结伴划船过来的,按惯例他们俩也会在湖区顺道先转一圈。

汉叔和陈二爹家离得近,他比桂爹要小七、八岁。按当地的风俗,男人成了家有了孩子,别人就开始称呼某某爹了。单凭孩子们口中的一个“叔”字,就知道桂爹和他之间的关系己经不一般了。事实上,他们之间做什么事情已不再需要约定,而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默契。

喜爹和秋爹打鱼还行,却称不上打猎能手,但凡有这种大型狩猎行动,桂爹都会预上他们一份。这个季节的农村,集体上也没有太多的劳动,挨年近晚的,打些野物过年也好啊。冬天湖水消退,小岛的东南面己有一线沙洲连到对面的岸上去了,所以他们就直接抄早路过来。

汉叔瘦削精干,火塘燃得有些猛烈,他索性将狗皮大衣脱下撂到竹椅子的靠背上,一边细心地卷早烟一边耐心地听陈二爹侃大山,讲过去的威水史。

陈二爹讲起古来爱挥舞烟斗,也不怕戳到别人。知根知底的,大家会自觉坐得离他稍开一点。

秋爹和喜爹照例在火塘里烤鱼骨和糍粑。糍粑是婶婶们做来过年吃的,不知是哪位爹偷着带来了;鱼骨头是夏季捕到的大鱼,只能剖开来卖,骨头卖不到钱没人要。食品站收大鱼时还要扣秤减骨头重量,他们送鱼时会顺道捎回来。新鲜卸下的鱼骨腌好、晒干,大冬天的用炭火烤脆了下酒,一流。

会议还没有开始,他们还在等一个人,一个习惯性迟到的人——只有这样他才会显得比所有人都忙——那是一个能干且肯干的年轻人。

桂爹喜欢他,是因为他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吧,但他自己可没有这些坏毛病呢,一样也没有。所以,好多时候他总免不了要多口提点几句。

迟到、早退、口气大还不算什么,因为他也有优点啊,但那种雁过拔毛的禀性确实令朋友们耻笑。大家也就不客气地给他送上了个雅号:强刮子。将短粗两头带节的楠竹筒破开,缘口修薄,背顶做出一个扣手指的纽,这工具叫水刮子。用它来清理船舱底部的积水,一点点水都可以刮得干干净净的,是渔船上的必备之物。这人名字中有个强字,强刮子这个绰号恰如其分。

“师傅!师傅!今天我没有迟到吧?!”随着堂屋大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卷进个年青人来,强刮子到了。

没有人理睬他的明知故问,就只好笑着抽把竹椅子在靠门口的地方坐下。

桂爹刚好卷了根旱烟,就一边隔着火堆递过来给他,一边嗔怪说:“别再叫我师傅了,我可受不起你这样的徒弟!”

“徒弟不做就不做,但你得把你的本事全都交给我。”好家伙!不做人家徒弟,开出来的条件是让师傅先倾囊相授,也只有他强刮子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大家却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太了解这个人了,也太了解这俩师徒的关系了。

狩猎方案很快确定下来,主要内容还是地点和分工。

推枪仍然是所有人倾其所有都拿出来,猎物的分配提都没提,因为那是约定俗成的事,一切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今晚各回各家,第二天上午大家把推枪送到埋刊子的地方,下午天黑前必须把刊子埋好,困船、扯火索、引火槽等收拾妥当。

喜爹、秋爹和强刮子第三天早上开始,按各自负责区域去驱赶野鸭。

桂爹最重要的是在高处观察和估算进入射程的野鸭数量,以确定开火时机,他会用干牛粪燃起狼烟提醒伙计们进退和回撒。开火前,他还要和汉叔各据南北劝阻过往商旅行人和其他未招呼到的猎户,避免惊扰了伏击范围的野鸭,或是不小心进入刊子射程,如果碰触到机关,有可能造成误射危险。

陈二爹在第二天清晨要在刊子射程范围内撒上厚厚一层秕谷,其他地方遭驱赶无法安心觅食的野鸭来到这里后,就会被秕谷吸引而越聚越多。他还要将点火机关安好,并在引火槽里填满火药。

这是一个细致活,火药因潮湿导致导致失灵的事故不是大事,最多不过重新来过,但因操作不慎提前点火了就会有危险,成排推枪强大的后座力一定会伤到在后面操作的人。陈二爹在他们几个中年龄最大,他干的这一份工作最需要的是稳重和耐性,体力则相对次要一些。因为他完成准备工作后就要躺到不足一人长的困船里去,静静地等待桂爹在高处发出的信号,拉动扯火索,完成刊子的点火发射。

这一等待过程一般会在第三天入夜完成。躲在困船里的时间约一个白天多一点,但为了顾及狩猎成本,野鸭不多的情况下就只能等,最长的一次据说有人在困船里猫了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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