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之一(1 / 2)

今天,我母亲所在的养老院,给我发来了一封电报——“令母过世,明日将葬,专此通知,还望节哀!”电报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我对此的评价只有“工整”和“简洁”。我不会去抱怨他们是不是没有人情味,我只是想:作为电报,内容大抵是有些模糊了。看完电报后,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今日仙逝,还是昨日去世的……可能是昨天罢,我不清楚。

没有其他的打算。明天,会在阿尔及尔出发,我将搭乘公车,前往那所在马朗戈开的养老院,该死足足有80公里,应该下午就能到罢,不会耽误母亲的事,不知道晚上……不对,晚上是能回来,时间足够充裕。我根本来不及消化信息,只得去跟老板请假,老板也是给了两天的假期,我又不是翘工,办的是正事,他怎么拒绝?哪怕他十足的不情愿,我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但他依旧得批给我两天假期,死的是我母亲。我想我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不好意思,我的先生,我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好像更不耐烦了,一句话也没有回。可能没有必要这么跟他说罢,这种时候不应该是他来安慰我吗?现在却成了我来解释给他,简直道反天罡。但是他日后能看到我,披麻戴孝仍在工作,他就知道我对工作的坚守,说不定他能认可我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给人的感觉那时候可能是“母亲依旧活着,我依旧坚强”,这是假象不错。可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等安顿好母亲的事情之后,一切结果才会有所苗头,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安顿好母亲这一件事。

已经2点,天气炎热难耐,可我依旧上了公车。我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一如既往,我依旧能安稳的在赛莱斯特的饭店吃饭,并不会感到心情不安,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大家都觉得我很伤心,是一种怎样的错觉,我只是感觉失去了什么,有点空虚。赛莱斯特唉声叹气,他对我说:“可怜啊,可怜!母亲是所有人唯一的存在。”不多理会,我出发了,我的朋友和老板为我送行,直到快走出饭店,他们才停下。艾玛尼埃尔的伯父数月前才刚过世,去找找她,她也许能借我黑领带以及葬礼时该用的臂章,为此想了许多,使我烦躁的点了根烟,我吐了一口烟圈,诉说着心里的烦躁。

我小跑过来搭车,生怕错过公车,还要再等一遭,那无疑会让我的心情更加烦躁。小跑时我来不及掐灭烟头,就扔到了地上,一路上车开的并不安稳,车上就是车油的味道,臭味弥漫,阳光也在地面上互相交错,公路上有些反光,让我看得晕晕沉沉,我就这么昏睡了一路。等我再睁开双眼时,我惊奇的发现,我居然靠在一位军人的身上睡了许久。他看我醒了,投以淡淡的微笑,问我是否也来自远方。我不想说话,就默许他的答案,作为回应。

到站了,摆脱厌倦终于下了车。睡了一觉让我感到精神不错,也不叫车,路也不远,就这么徒步走了2公里。可不是我矫情,还是用了些时间才从村里走到了养老院。我迫不及待想同母亲见面。可开门的先生告诉我,必须先和院长见上一面才行。院长是名副其实的大忙人,我只能稍等片刻。在我等待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位看门先生一直在讲述他的精彩人生,过了好久我才在办公室里见到了院长。他是一个真正的老人,老人的特征他全都有,不同的是它佩戴着荣誉团勋章,身子矮矮的。他的眼神充满了希望,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在我身上不停打转。一会儿后,他缓过神来,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且不愿松开;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他松开了手,还是我抽走了手,总之小小摆脱了他的热情。他面容慈祥,从怀里掏出了一份资料,他舔着手指,翻了翻资料,然后清了清痰,郑重的对我说:“哦,你好尊敬的先生!按照资料来看,您是莫尔索夫人唯一的赡养者对吗?——好的!您的母亲,也就是尊敬的莫尔索夫人,已经在本院居住有三年了,您还记得吗?——好的!”他这也许是在嗔怪我,我体会得到,我刚要辩解,他却摇手打断了我:“可怜的孩子,您不必解释,档案里关于您母亲的资料我都看过,您是对的,您的母亲确实需要被服侍!您绝对是收入紧张,才将她送来我们养老院的,也是为了您母亲好。”我没想到院长先生如此善解人意,我就顺着他的意,我回答了他两句;对他的意见持肯定态度。他看猜想不错,又继续说:“您是多么为您的母亲考虑,这里有不少可以跟您母亲做朋友的人,和她探讨生活,和她聊天说地;跟您生活在一起,还不一定能有这种快乐的滋味呢。”

的确如此。母亲还在家里的时候,就总是对我投以索然无味的目光,总是没有精神,也不爱来找我说话,循环往复,总是如此。母亲刚来养老院还不适应,总是哭诉,但是要是久了,又要把母亲接回来时,依旧还是会哭泣的,哭泣的原因是并不适应。我们都很难受。也是这样,我才很少来看她;从去年到现在甚至没见过一次面。而且这么一个来回,就得去除掉周日的整天,而且光买票赶车,这些还未见面的复杂琐事,就得用两个钟头,甚至更久的时间……根本就不值当。

我在思索我的这些问题,以解释自己的内心。院长却口若悬河,不知在讲些什么。等我静下神来的时候,他凝望着我的双眼,说:“我知道,您一定是想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的!”他的神情自信又坚毅。我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就拒绝了回答。我只是默默的起身,跟着他离开了办公室。楼梯很高,他又抓紧时机跟我谈话,可能是为了弥补我等待让他产生的不足和愧疚感,他说:“在养老院里是有一间小停尸房的,您的母亲现在就在那边,每每有人要离去的时候,院里的其他老人都会感到惊慌失措,紧张个几天几夜的,我们的工作也会越来越麻烦,所以将她挪过去也是为了照顾其他老人,以免造成恐慌……您也知道死了一个人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一件事,会让人造成难以承受的刺激感,也是在所难免。”我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否认他的想法,只能说很有逻辑。经过一间小院时,里面有一些老人坐着聊天,可看到我后,他们就停止说话了;我们一走,他们又继续聊天,他们见到我时,简直就像是被猎人用枪抵住的鹦鹉群,可猎人一走,依旧是聒噪和喋喋不休。真是排外,见鬼。可我毫无生气的感觉,心里也不会暗骂见鬼,这才是有鬼的地方。

我们走到了一个小屋的门前,院长跟我分别,他说希望和我在办公室再见面。他很讲规矩,总是称我作“先生”、“您”这一类的。他还说:次日上午10时,葬礼将如期举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可以例外;还有我母亲的朋友,希望能看到具有宗教传统的葬礼。甚至说我还要提早过来,说是给我充足的时间来给母亲守灵。我跟他表明了我的母亲是无神论者,并对他的意见表示感谢。至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讲什么信奉的教义。

我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小屋里面是传统的厅堂,有着明亮的光,墙壁也刷的干净整洁,头顶的天棚是玻璃制的。显眼的是几张座椅,还有x型的架子,两个架子位于厅堂中间,架子上赫然摆放着一口棺材。棺材俨然是已经盖上,馆盖上还有着一些零零散散却闪闪发光的螺丝钉,就这么松散的,安置在土色木板上。有人比我先来,站在棺材一旁的,是一位来自阿拉伯的女护士,他头上戴着彩色的方巾,身上有着夺人眼球的雪白色胸衫,一定是很爱干净的女士。

一会儿,刚才那位看门的先生也进来了。他气喘吁吁的,可能是小跑过来的。他一个迂回绕到了我的身后,挠了挠嘴唇,结结巴巴的对我说:“哦,先生,您得瞧瞧母亲,棺盖却被我们盖上了,我这就给您打开吧!”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走到了棺木边,还好我伸手快,才给他拦了下来。

他疑惑的回过头来,说:“您不打算再见见您的母亲吗?”我说不愿意,他停下了动作,转身安慰我。我这番话应该让他很没面子。一会儿后,他问我原因是什么,他渴望真相。我说:“这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手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又郑重对我说了理解,却再没看了我一眼,很显然他还不理解我的做法。

他的脸是红颜色的,还有这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富有令人着迷的英气。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还是在我身后坐下。他还顺手给我带来了一张椅子,我也坐了下去。我有些不知所措,随后又把目光看向了那位护士,除了方巾和胸衫,女士的眼睛下边还缠着一圈绷带,和鼻子平行。刚才我怎么没注意到?明明是这么的显眼。

护士和看门先生相继准备离开。可这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看门的先生看到了,却留下来陪我。他直挺挺的站在我的身后,这让我感到很是难受别扭。太阳的落红,照满了这间屋子。头顶的玻璃天棚外边,还能瞥见两只大胡蜂漫无目的的乱撞。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头也不回地问看门先生在这工作了多久。他立刻回答我,告诉我说:他工作在这有5年时间。他回答的很快,像是自始至终就在等我提出这个问题。这也许是个巧合罢了。

在这之后,他又侃侃而谈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他说:“先生,我绝对不会一辈子都在这么一个养老院做一个看守。你看我很老了对吗?——没错,确实是看得出来的,我今年已经64岁了,我的家乡在巴黎。”……“您是外地人吗?”他的话被我打断。这时候我才想起,他在带我去院长办公室的时候,跟我谈论过我的母亲。他说平原地区气候炎热,这地方更热,劝我尽早给母亲下葬,以免发臭。这时候他就告诉过我,他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时间,巴黎的生活让他流连忘返。依据巴黎的风俗,死者能停零3天至4天,但在这里行不通。又要追随着灵柩车,这么匆忙的下葬,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这时,他的太太就在他身旁,提醒他不要再讲下去了。看门先生胀红了脸,赶忙给我赔不是。他的连连道歉很有诚意,我也紧跟着打圆场:“没有关系的。”我觉得看门先生说的话很有趣,也很有道理。

在这间窄窄的停尸小屋,他对我说:“我之所以会来养老院,是因为我经济穷困,我很壮实,因此自告奋勇做看门人。”我补充了一句:“说到底,您也是养老院收容的老人之一。”对此,他并不认同。在谈及院中其他老人时,他总是用“他们”,“老人们”或者“那群人”来做称谓,以此区别开来,这让我倍感诧异。实际上,院上的部分老人还比他年轻些。他是看门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被他管辖着的。

这时,女护士走了进来,夜幕跟着极速降临,黑色席卷了头顶的玻璃棚。看门先生将灯打开,骤然的,亮光席卷了我的双眼处,使我睁不开眼。他请我去食堂共进晚餐,可我并没有食欲。于是乎他,希望可以给我送一杯我最爱喝的牛奶咖啡,我应允了。一会儿他端着托盘回来了。喝过咖啡,我想抽一根烟,不过我不清楚在母亲的遗体面前是否可以这么做,会不会不符合规矩?这让我有些犹豫,思索片刻,我觉得无伤大雅,便挮给看门先生一根烟以示感谢,和他一起抽起烟来。

片刻过后他对我说:“先生您要知道,按照惯例来说,您的母亲在养老院的朋友们也都要来为您母亲守灵,我还需要再准备一些咖啡以及一些坐凳。”我问他可不可以将这些大灯关掉一盏,惨白的墙面,反射着强烈的灯光,让我倦意不断。他说不行,这些灯要开一起开,要关一起关,装修时便是这么设计的。

在那之后,我再没兴趣关注他。我一个人来回踱步,把一些坐凳都摆放整齐,把咖啡壶放到了一张桌凳上边,咖啡杯给他摆在了咖啡壶的周围。然后,他隔着母亲的棺木坐在我对面,护士也在一旁,可她背对着我,坐在靠里的位置,我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只眼见护士像是在织毛衣。屋内很暖和,可在咖啡的作用下,我觉得有些热了,虽然门是敞开的,鲜花的芬芳也伴着月色飘了进来,但总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

将我吵醒的是一阵碎碎念的声音,像是老鼠嫁女儿,叽叽喳喳的,不知商量些什么。我刚睡不久,原本惨白的停尸房,看上去便更吓人了。在我眼前的一切事物,不论曲线,不论角落,全都异常清晰,不见一丝阴影。就在这时,母亲的缘由也悄悄的走了进来,共有10来个人,在耀眼的灯光下更是寂静。

他们悄无声息地坐下,没有一把椅子发出响声。我细细的打量着他们,我从未这样去瞧人。在他们的身上所有的细节,我都有关注。相貌也好,衣着打扮也罢。可我不敢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他们自始至终没发出任何声音。

每一个女性都围着围裙,肚子由于腰间系着的带子,显得越发突出。我一直没有关注到上了年纪的女性们那臃肿的腹部,所有的男性也都拄着拐棍,矮矮瘦瘦的。他们的脸上快看不到眼睛了,只有一点浑浊的光亮在厚重的皱纹中间显露,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之间多数人,坐下之后,就打量着我,还紧张的抬抬头。因为他们年老没有牙齿,嘴唇向口腔中出现,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向我问好,还只是脸部的肌肉颤动了一下。可我坚信他们是在问候我。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全都坐在我的对面,他们仿佛就像陪审团的人一样,对我投以“审判”的目光,这是有多么荒诞搞笑!

不多时,坐在第2排的一位女士开始啜泣,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有节奏,她的同伴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模模糊糊的瞧见她,看她的样子,应该会这么一直哭下去。座上的其他人对她的啜泣声充耳不闻,全都垂头丧气又一言不发。他们一会儿凝视着棺木,一会儿看着手中的拐棍,有时又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他事物。只有那位女士一直哭泣,我很诧异,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这么悲伤的,也不是我所盼望的,可我没有勇气说出这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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