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赌纵然人生岔路27(2 / 2)

她提线木偶似的转过身,背对他。

她那天穿了件长裙,后背有条拉链。路焱把拉链往下拉了一点,钱佳宁火速回身,抱住胸口。

“你干什么?”

路焱烦得要死:“我给你冰后颈怕把你领口弄湿了。”

“为什么要冰后颈啊?”

“船员和我说的。”

“你什么时候去和船员聊天了?”

“你到底晕不晕!”

她老实地转回身,后背的布料朝两边耷开一点儿,露出肩颈光滑细腻的皮肤。

她瘦,皮肤也薄,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和肩颈骨骼的走势。

路焱动作略有停顿。

船舱里是潮湿的,密闭的空间让两人的呼吸声无限放大,合着海浪声交叠在一起。她的身体随着呼吸的幅度起伏,头发拢到一侧,贴着潮湿的皮肤。

他移开目光,把冰袋放上去。

钱佳宁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继而缩起脖子。他拽住她胳膊让她别动,结果她扭得愈发厉害,声音急促地求他:“别,路焱,好冰……”

“不要弄了路焱……”

“路焱……”

“求求你了……”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把钱佳宁的身体朝自己一转,锢着她腰把她揽到自己跟前,手拿着冰袋抵上她脖颈。她被冰了只会往前逃,越埋越深,最后整个人蜷缩起来,被冻得一颤一颤,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哀求。

她手起初拽着他肩上的布料,拧出一道微妙的褶皱,而后往下落,落到他腰间,牵扯着他的身体俯向她。

他收紧手指,冰袋外侧的水顺着她脊骨的走势滑落,惊起阵阵战栗。他的呼吸声粗重起来,而她不识好歹地将额头抵上他肩膀,手指抓紧他劲瘦的腰,带着哭腔恳求:“不行的……”

他垂下眼看她,眼尾狭长,眸中是一闪即逝的火光。忍了半晌再开口,说话的样子铁石心肠:“你不是晕船吗?不管用?”

她这才顿声,感受了一会儿,小声回答:“管用。”

路焱松手,冰袋沿着她脊背滑下去,蹭了下床单,最终落上地板,溅开一滩水渍。钱佳宁从他怀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拉上后背的拉链。

他扶了下额头,说:“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碎步跑出房间。他随手拿过另一个冰袋,直接覆上自己脸,冰得眼皮都睁不开。

的确是疯了。

结果连十分钟都没有,她又来了。

打开门的时候,路焱出离暴躁。

钱佳宁抱着被子往他房间里一窜,低声说:“我给我妈留字条了,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来你这儿了。”

路焱心想:我他妈的啊啊啊啊啊啊操!

别的房间都睡了,他不好开着门嚷嚷,把门一撞,咬牙切齿地说:“你多大了?你幼儿园?我他妈是个男的你来找我睡?怎么睡?你给我讲讲怎么睡?”

钱佳宁把地上的拖鞋踢了踢,又把那片水渍擦干,然后把自己被子铺到地上,折成两层。

“我睡地上。”她说。

路焱说:“你放屁!”

钱佳宁:“那……你睡地上?”

他瞪她,心道半夜给她拖去甲板扔海里也没人知道。

“你给我回去。”他说。

“我不要……”钱佳宁哭丧着脸,“我妈一直不回来,我一关灯就听见外面海风呜呜的,好像有鬼在哭……”

“你说这片海是不是死过人啊……”

“那个海面好黑啊,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啊?我刚才还看见窗户外面有影子在闪……”

说着说着,船舱忽然一晃,房间里的灯明明暗暗,吓得她一屁股蹲下,抱头大喊:“对对对,刚才房间里就这样,路焱你别赶我走……”

她正唠叨,领口一紧,人被他拎起来扔上床。路焱捡起她被子扔她身上,又把自己的拖下来,像她刚才一样折成两层。

她取得居留许可了。

虽然许可发放人心情不是很好。

路焱黑着脸把灯关了,钻回被子,抓了几件衣服过来当枕头。钱佳宁悄无声息地缩在床上,听见他说:“怕黑怕高怕毛毛虫怕晕船怕海怕风怕鬼!”

钱佳宁立刻响应:“我可真是个废物!”

路焱:“你知道就好!”

她终于老实了,他终于能睡了。

地板很硬很硌,不过他倒从来不挑这些,有个地儿睡觉就不错了。谁知当房间归于黑暗寂静,他却睡不着了。

闭上眼就是钱佳宁脖颈和后背皮肤的触感,还有她钻进自己怀里时的轻声喘息。他在黑暗中辗转,最终背朝她,抱着手臂陷入困倦。

漫长的寂静后,他听到了布料的摩擦声。

他听到钱佳宁脚尖点地,抱着被子轻轻躺在地板上。他抱着手臂不做声,脑子里轰然作响,爆裂着一团一团的烟花。

她朝自己的方向侧过身,小声说:“怎么办,路焱,我现在好依赖你啊。”

她没有再靠近他,只是躺在他身后,语气很乖。

“我小时候都没人管我的,”她说,“我妈妈管我,但她还要赚钱养我,我都自己长大的。”

“那些大人都夸我懂事,夸我聪明,夸我比别的小朋友成熟。”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懂事,我也想当小朋友。”

“路焱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我做不到的事你都能做到,我解决不了的事你都帮我解决。你做什么怎么都那么容易啊?”

“你是不是很聪明啊?”

“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只是比较努力。”

他躺平,手臂枕回头底下。

“你也挺聪明的。”他说。

她愣了愣,声音变得更小:“你没睡啊。”

他侧过脸,借着房间那扇狭小的窗户看她的脸。

男生们打球的时候偶尔讨论漂亮姑娘,钱佳宁的名字也会在其中。觉得她漂亮的人不少,但大多不敢追她。

成绩太好,做事情一板一眼,生就一副谁敢递情书她就敢上交教导主任的厉害样。

谁知道私底下是这么个样子……

她从侧躺变成趴着,身下压着被子。海上月光洒进船舱,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路焱心里也像被月光浇透了。

“行,”他说,“那你就当小朋友。我这儿你可以当小朋友。”

她无声地笑,把脸埋进被子。

“那你不要不管我,”她说,“不许嫌我不懂事。你要和我一起考大学,不能留我一个人。你要对我有求必应。”

“好,我答应,”路焱说,“你回床上睡,地上太硬。”

“你睡就不硬啦?”

“我无所谓。”

风声渐息,浪声也变得温柔,海面倒映高悬明月,他们在月色中睡去。

可惜没一会儿,便起了浓雾。

***

黑暗里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两个人脑子里闪过同一件往事——分明相隔多年,但那晚海水的腥味和明亮的月光却都在回忆里无比清晰。钱佳宁身体僵直地躺了片刻,又缓缓爬起,小声说道:“激动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方才一滚,被子缠上腰,她边起身边摆脱布料的束缚。路焱也慢慢坐起身,在黑暗里看着她的轮廓。

两个人都觉得气氛不大对劲。

窗帘拉得很严,卧室里只有从客厅漫射而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雨声缠绵,空气里的潮气一如当初。

墨一样洇染开的夜色里,细微的水声从客厅的鱼缸处传来。钱佳宁缓了口气,轻声问:“是鱼么?”

路焱说:“是。”

“它们半夜……动什么?”

“不知道,”路焱声音很沉,“以前晚上没动过。”

“那是被我吵醒了?”

“嗯。”

她点点头,动作更轻,几乎是寂静无声地从他床上爬了下去。脚尖碰到冰凉地板的一瞬间,她终于意识到路焱可能根本就没睡着。

她转过头,看见他在黑暗中转了下肩膀——刚才被她压了一下,估计又在疼。

“路焱,”钱佳宁说,“我见过你养的那种鱼。”

他不动了。

“在游轮上,”她说,“我说好看。”

他不说话。

“什么品种呀?”她笑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黑暗里只有鱼缸里的零星水声,她等了好久,路焱终于回答她:

“蓝六间。”

“你喜欢的那条。”

她在黑暗中眼眶酸涩,而他再无声息。片刻寂静后,路焱起身送她出了卧室,又弯腰从茶几上拾起打火机。

“睡吧,”他说,“我去阳台抽支烟。”

她吸了下鼻子,还能听见鱼缸里的水声。

“外面下雨呢。”她说。

“我知道,”路焱无意识地按了下打火机,一簇火苗从指尖窜起,“我想点事情。”

火光在潮湿的雨夜里也显得微弱,她转身朝卧室的方向走,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路焱看着她轮廓消失,转身拉开了阳台的门。

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

那些鱼从来没有动得这么激烈过,翻腾的水声几乎盖过了雨声。他咬着烟想了片刻,又回身朝鱼缸走去,把水里的灯打开。

十几条生着白色条纹的蓝色热带鱼,陡然从黑暗中浮现。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鱼,就是在那艘游轮上。

金碧辉煌的游轮餐厅,窗外碧蓝的海面。钱佳宁穿白色长裙,趴在鱼缸的玻璃壁上,为了看清那只鱼的模样挤得五官变形。

“路焱路焱,”她脸还贴着玻璃,又腾出只手拽他,“你看那条,好漂亮!”

他看了一眼鱼,又看她,故意说:“哦,小丑鱼。”

他就知道她要生气,她也太容易生气了。果然,钱佳宁把脸从玻璃上收回来,大声反驳:“什么小丑鱼!小丑鱼是橘黄色的!”

蓝色的热带鱼在鱼缸里兀自摆尾,路焱抱着手臂,做出恍然的表情:“哦……蓝小丑鱼。”

钱佳宁气得捶他肩膀。

又看了一会儿,她总算依依不舍地离开,一步三回头。路焱驻足,低头问她:“这么喜欢?”

“好看死了……”她咬了下嘴唇,“不过这种热带鱼养起来很麻烦吧,等长大了再养好了 ……”

他也回头看了一眼鱼缸,眼神顿了片刻,似乎在记住那鱼的模样。钱佳宁期待地看着他,他则慢慢转回视线,语气很正经:

“行啊,养一缸蓝小丑鱼。”

钱佳宁:“……不是小丑鱼!”

……

鱼不会眨眼,路焱在黑暗里和鱼缸里的蓝六间对视,看得眼睛发酸。

他觉得自己控制不住了。

他躲钱佳宁,拒绝钱佳宁,晾着钱佳宁,她却不停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示弱,撒娇,对他哭对他笑。

天知道他最近都没睡过好觉。

他本来就觉少,能睡着的时候又全在做梦。梦到最后永远是分开前那一幕,她站在夜色里冷静地问:“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见我了吗?”

他那天说:“我的命,我自己捱。”

她聪明漂亮乖巧,就该去做皎洁明月,爱上和她一样的天之骄子,谈父母中意的恋爱,做体面工作,生儿育女,两个人恩爱到老。

他呢?

不该他背的人命让他背了,不该他还的钱他也认下了。该上的大学没上成,还把她拖累得重上一遍高三。

她该在乎吧,谁会不在乎,钱婉养过他都在乎。

结果她还和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样,就要喜欢他,喜欢得不管不顾。

热带鱼朝他吐泡泡,笑他口是心非,笑他理智早就一溃千里,看见她过得不好甚至有种病态的庆幸——

他不在她过得也一塌糊涂,那他回头找她,也算不得拉她沉沦。

更何况他已经从泥潭里爬出来了,哪怕丢了半条命……也终归是爬出来了。

他想照顾钱佳宁。

他做不到不管钱佳宁。

这七年发生了太多事,他和她之间横亘了关山无数。以前他孤身一人朝她的方向走,摔了,爬起来,再摔,再爬起。

他也是肉体凡胎。

他也有认命的时候。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

既然如此,那他也要和老天爷开赌。

赌纵然人生岔路,她依然是他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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