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钱佳宁闪亮登场39(1 / 2)

【深圳往事, 六年前】

肖速出生在广东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县城,来深圳是带他姐姐治病。

路焱搬过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弄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最后在两个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他们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肖速比他姐姐小三岁。姐姐初中毕业后外出务工, 18岁那年生了很罕见的病。家里人不舍得给她治, 倒要趁着病情不明显把她嫁了换彩礼。

肖速是留守儿童, 从小就只有这个隔壁的姐姐对他好。听说这件事以后,他先把隔壁人家砸了, 又打电话和自己家里人吵架, 最后去县城的网吧里查这个病。

网上说深圳有专家能治,他找了个深夜,翻进姐姐卧室窗户把她带走, 两个人就这么来了深圳。

路焱刚搬过去的时候很忙, 也没怎么搭理过肖速。他能感觉到这小孩老想和自己搭话,但他实在懒得理他。每天回家都是深夜, 帘子一拉,第二天天没亮再爬起来。

两个人真正走近是肖速姐姐开始住院以后。

肖速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晚,身上经常带伤,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挨打。但无论伤成什么样,他去医院送医药费的时候,永远是体体面面、干干净净。

路焱觉得肖速为钱发愁的程度和他比起来只多不少,后来他每次水电费都多给他点,家里东西坏了也都他掏钱换。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过了段日子,有天晚上,肖速突然醉醺醺地回家。

他在客厅吐了一地, 然后砸杯子。路焱半夜回来看见他躺在地上哭, 本来就累, 烦得要命,吼他:“疯了吗!”

肖速抹眼泪,抬头问他:“为什么是我姐姐啊!为什么是她啊!”

路焱被他问住了。

他特么还想问,为什么是自己呢。

肖速哭起来没完没了,路焱急着睡觉,卷了下袖子给他把东西收拾了,然后把他扔回卧室。第二天他难得休息,睡到十点多听见客厅有人嘟囔,他拉开帘子往外看,看见肖速畏畏缩缩地站在他床前。

“哥……”他低着头,“我……我昨天……喝多了……”

路焱没睡醒,嗓子沙哑:“我又不瞎。”

他点点头,背着手:“我不是故意砸东西的,我就是觉得有点,有点撑不下去了……”

路焱沉默了。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他抓过外套披上,下床去倒水。肖速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他回过身,语气平淡。

“撑吧。”

路焱拿着水杯看他,学着钱佳宁的语气:“峰回路转,否极泰来。以后不会更差了,就都是上坡路了。”

肖速知识水平低,上了体校就没再听过语文课。陡然听接连两个成语的发言,肃然而起一股敬佩。

他跟路焱跟得更紧了。

肖速看上去明明挺冷峻一小孩,本人却话多且密,每天在路焱旁边叨叨。有天两个人正吃着饭,他又说个没完,路焱忽然抬头,第一次当着他脸上带笑。

“你可真能说,”他说,“和我高中同桌似的。”

肖速都快把自己祖宗八辈告诉路焱了,这是路焱第一次和他说自己的事。他屏住呼吸,小心地问:“你高中同桌……也话多吗?”

“特多,”他开口,肖速听出他说普通话的时候带点京腔,和南方这边很不同,“说完了自己在那儿乐,跟缺根弦似的。”

肖速心想那你对你同桌还挺有耐心的,你听我说话从来撑不到听完。

“我有工友也是北方人,”肖速说,“你们北方男生说话是挺搞笑的。”

路焱神情一怔,又把头低下。

“不是男的,”他说,“是女的。”

肖速不敢问了。

路焱那时候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了。他以前的老板新开了一家建材店,铺面就在肖速家附近一处繁华街角,全权交给路焱负责。但是他用钱还是很省,也不搬家,忙完店里的事又去做卖房和租房中介,还去给店里的各种水电工打下手,学东西。

肖速大概能猜出路焱有事想做,但他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计划。有天他好像谈成一笔很大的生意,拿了不少提成,主动叫肖速下楼吃饭。

那是肖速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钱佳宁的名字。

他说了很多他们高中时候的事,说他来深圳的理由,然后说他好像看到一点好转的苗头,可能下个月会去看看她。肖速也替他高兴,和他说了很多自己和姐姐的事。路焱问起他身上的伤,他扭捏着说,是打/黑拳弄的。

肖速本身就是体校学拳击出身,来了深圳以后一直靠卖力气赚钱。前段时间医院催医药费很急,正好有工友告诉他,有些地下拳场在招人,奖金不少。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打/黑拳。有时候赢得很轻松,也有时候身上挂点彩。去医院看姐姐的时候,他会把伤都藏好。脸上的实在盖不住,就说是在工地没注意被砸了一下。

他真的很着急用钱。姐姐要做手术,他打黑拳的频率越来越高,身上的伤也愈发难以掩饰。去医院的时候他谎称是在工地摔的,次数多了,姐姐就不信了。

他正为这件事发愁,路焱问起,他顺嘴就说了。

“那我该告诉她吗?”

路焱想了想,回答:“别说了,说了她平白难受。”

顿了顿,他难得多问一句:“打/黑拳真那么赚吗?”

肖速犹豫片刻,说了实话。

“深圳这边其实也就那样,”他说,“路哥,我只和你说啊。前两天有个老板问我要不要去口岸那边打,有那种连打三场的,观众下注,对手一场比一场强,三场全赢奖金有这个数。”

路焱一听就有问题:“连打三场,那要是受了伤第三场打不下呢?”

“不行的,”肖速摇摇头,“这是规矩,上了场就不能下来了。要是第三场不打,我不但一分钱没有,还得倒赔呢。”

“你要去?”

“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肖速低头吃粉,“医生说不能再拖了,后面还有两场手术呢。”

“量力而行。”路焱拍了下他肩膀。

肖速吸了下鼻子,说:“我知道了。”

那成了他那个周末被送进医院之前和路焱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场打完,肖速右臂骨折,眼睛肿得根本看不到光。带他过去的老板把他送回医院,派人守着他,告诉他,三天之后最后一场比赛,他爬也得爬上拳击台。

肖速从病床上爬起来,求看着他的那个混混借他手机给路焱打电话。

路焱到的时候眸子深沉,咬着牙,被肖速的样子气得手背上筋都爆出来了。肖速倒是很平静,给路焱安排后事,说最后一场他肯定是要上的,但估计下不来了,这样起码前两场的钱到手了。他要把之前攒的钱转给路焱,求路焱帮他看着姐姐把手术做了。

那天路焱按在膝盖坐在肖速病床旁边,他第一次听到他骂人。他说我怎么老碰上你们这种让人操心的人,我他妈的就是给人操心的命,我真是他妈的操了。

“老子就他妈命很好吗?”他听到路焱砸着病床问,都不知道在问谁。

骂到最后他也累了,起身去和混混要老板的电话,然后坐在床边给对方打。肖速听见他在谈判,他听见他问对面,观众看的是精彩,肖速半死不活地打第三场很好看吗?实力悬殊他们下注你能赚什么?闹出人命你又有什么好的?

他把电话挂了,肖速懵了。

他喊:“路哥……”

“你他妈的闭嘴!”他冲他吼,“我去打,我给你打!用不着你赔钱,你能爬起来就送你姐姐去医院!”

顿了顿。

“你别那么看着我,老子又不是活菩萨,”路焱沉着眼眸,脸上有种破釜沉舟的狠,“我要是赢了,最后这场的钱就归我了。”

那天路焱替肖速上场,姐姐的手术开始也开始做了。肖速分身乏术,胳膊上缠着绷带去姐姐手术室外张罗,她看见他受伤和脸上的淤青就开始哭。

他知道她又想问他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他又说不出口。忍到最后,只能安慰她:“姐姐,峰回路转了,否极泰来了。”

他今年就学了这么俩成语,全用在这儿了。

那天应该算是个好日子吧,手术成功了,路焱也赢了。如果说要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在台上丢了半条命。刚送到医院的时候他疼得不能翻身,医院查完了才告知,肋骨断了,肩膀上的伤也是那次留下。

医院是同一个医院,肖速楼上楼下地跑,终于盼到两个人都醒过来。路焱的样子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从来没见他这么疲惫过。病房里有台电视,隔壁床的人选来选去,最后选的频道正在转播大学生辩论赛。镜头里的姑娘英姿飒爽,身旁的男人为她鞍前马后。肖速辨认了一下名牌,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回头开玩笑:“路哥,这个辩手和佳宁姐重名……”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路焱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

他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钱佳宁,一动不动,像是死了。镜头抓拍花絮,有人开起她和二辩的玩笑,钱佳宁看着镜头急忙摇头:“没有,只是学长。”

二辩胸前铭牌上写着“顾畔生”三个字,听名字也是家庭良好,父母受过高等教育。他专注地看着钱佳宁的侧脸,开口的时候,话里有话:“目前确实只是学长。”

身旁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路焱把眼睛闭上了。

那年夏天很快过完,他出院,没再当着肖速提起过找钱佳宁的事。

那年秋天也过得很快。冬天到来前,肖速姐姐第二场手术失败,病情开始恶化。肖速问路焱能不能给他证婚,他想在医院里办婚礼。路焱当然同意,去网上找了证婚的誓词。可惜等到肖速把东西都准备好那天,他姐姐进了ICU,不到一周就走了。

本来是做手术用的钱,最后用来买墓地。肖速没带她回家,他知道她一点也不喜欢那里,她更喜欢和肖速在深圳的日子。下葬的时候他跪在墓碑旁边哭了很长时间,路焱沉默地在他身边站着,站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证婚词开始念。

从墓园回来后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肖速去银行查存款。看病剩下的十万,他都给了路焱。路焱当然不要,肖速说,我知道你在存钱,我知道你有事想做。留在我这里,钱就只是钱,是姐姐让我把钱给你的。

路焱最后收下了那笔钱,然后告诉肖速,之后赚了钱,他会给他开个拳馆。肖速觉得路焱一定能成事,他身上有种让他信服的气质。路焱又回那家建材店给老板管了些日子,中间更积极地做房产中介,攒下了不少客源。第二年的春天,他把钥匙还给了老板,开始筹备注册自己的店。

他对肖速坦白了很多事,例如他说自己答应别人还钱就一定会还上,但是之前那么赚一点还一点太慢了。他得做生意,有自己的事业,所以这笔钱不能用来还钱,得用来开店。注册公司信息都是公开的,那些人要是发现他有钱不还会来找他麻烦,所以深圳这家店用肖速的名字注册。注册的时候两个人去办事大厅过手续,填店名的时候肖速问他名字叫什么,路焱说,他已经想好了,八千里路。

“是你姓的那个路吗?”肖速问。

“不是,”路焱说,“是钱佳宁让我背过的一句古诗。”

是十六岁那年的高一7班,她坐在他身边,拿着语文课本反复叮嘱。他不耐烦,腿架在课桌上,手臂交叉,仰头看天花板,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背: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

他还在朝钱佳宁的方向走。

***

八千里路开张大吉,第一家店面积并不大。

路焱自己当老板,比给人打工的时候还像狗,店里和房产中介兼职两头窜,谈客户谈得嗓子冒烟。合作的水电工师傅都比他大了好几轮,总想糊弄他。他脾气又暴,动不动就和人吵起来,吵完了再被肖速扯着去赔礼道歉。

那几年深圳房价暴涨,所有和房地产沾边的行业都乘风而起,装修行业也吃了薄利。八千里路很快做出口碑,靠得是客户间口口相传。肖速觉得路焱的脸多少也起了点作用——都是装修公司,他们公司女客户的比例和同行比起来高得不合逻辑。

路焱被搭讪得不胜其烦,最后去买了个婚戒戴手上,逢人就自称已经结婚,老婆在国外陪读,俩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肖速:震撼我全家。

肖速家里没人做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原来这么难,殚精竭虑四个字也不为过。每天担心货担心现金流担心员工工资,还得和一帮老师傅斗智斗勇。路焱忙到根本没空搬家,日常睡店里,回家就往客厅那张折叠床上栽。他不提,肖速也不想搬,毕竟那个家里还留着姐姐的痕迹。

忙着忙着就过年了,天阳哥看他俩在深圳可怜,干脆把他俩叫到自己家过年。路焱开始也没打算喝醉,结果三个男人聊着聊着就喝多了。肖速讲了不少和他姐姐小时候的事,路焱以为他会哭,结果小兔崽子很坚强,说到最后都是笑笑的,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他妈的,也没想到,是他哭了。

手按着桌子的边沿,头低着,眼泪一滴一滴掉到衣服上,每一滴都有声音。

天阳哥问,想佳宁啦?

他们都对她还挺亲热的,见也没见过,一个叫佳宁,一个叫佳宁姐。

路焱说,我怎么走的时候,连张照片都没带。我都有点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人是会这样的。

你以为你会一辈子都清晰地记得她的样子,但真的分开很久,大脑会无意识地把那些画面清空,模糊。

你慢慢忘掉她的长相,声音,和她拥抱的触觉。

到最后,你只记得你很爱她。

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她。

但你什么都做不了,以至于这爱意虚无缥缈,更像一句空话。

那是他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哭,上一次是思琼的葬礼。天阳哥给他弄了点纸,说别这样,人家肖速都没哭。

肖速已经喝多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路焱没接纸,拿衣服抹了把眼泪,心想是他妈的有点丢人了。

都怪这酒。

这酒太辣。

过完年后,路焱就好了,也没再提起过这些事。他一门心思地做生意,生意做大了些,就开始出去应酬,三教九流,认识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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