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钱佳宁闪亮登场39(2 / 2)

有天他回家就开始收拾行李,肖速问他怎么了,他呆站原地愣了一会儿,回道:“有我爸消息了。”

给他消息的是个做涂料的老板。一群人一起喝酒,他看了半晌路焱,忍不住感慨:“你可真像我一个兄弟年轻的时候。”

路焱开始还以为是生意人的寒暄客气,没想到对方话匣子打开,说了许多他兄弟的故事。例如从广东的小地方考上北京的大学,例如性格秉性脾气,甚至前些年工厂电死人跑路国外的事。路焱越听越不对劲,追问几句,果然是他抛家弃子的那个爸。

路焱又灌了对方几杯酒,套出了更多信息,然后就动身了。

三天后,他在佛山一家工厂里找到他多年未见的亲爹。父子二人见了面,老的那个跪在地上哭,路焱都束手无策。言谈间他也知道对方在国外染上毒瘾,身子早就被耗垮。路焱在工厂里抽了整整一包烟,又在脚下踩灭,最后带他去了天阳哥家里。

他给他租了天阳哥家隔壁的房子,留了钱,添置了必备的家具。深圳还有事等着他处理,他想给天阳哥钱托他照顾,被小祁姐拿锅打出家门,不让他提钱的事。路焱无奈,回了深圳,偶尔接到天阳哥的电话,说毒瘾发了正在砸家,左邻右舍都投诉,实在处理不了。

他骂一声,挂了电话,开店里的车连夜赶回去。父子两个人熬得双眼血红,熬到毒瘾过去,他又跪在路焱脚边求他原谅。

路焱也累了,说:“你要是想死,就早点死吧,别折磨我了。”

“是,”他说,“我也想早点死,我怎么还没死。”

有天晚上他又临时赶回来,离开的时候被叫了声“儿子”。他没停下,对方又问能不能叫声“爸”。路焱冷笑,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把大门锁上,车开到快上高速的时候拐进一处荒地。太晚了,方圆十里没人烟,他下车爬上车顶,对着月亮大喊,钱佳宁,你抱抱我行不行啊,你抱抱我吧。

月亮太远,月亮不说话。他在车顶躺平,任凭月光落在他身上。

要是她也在看月亮,那也算陪着他了吧。

三天后,天阳哥给他打电话,说他爸半夜在地上咽气了,临死前把烟盒撕开,在纸上哆嗦着写,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小祁姐早上去送饭没人应声,推门进去吓了一跳,正在哭。

路焱闭了闭眼,说哥,你给我把那纸烧了,我回去不想看见。

人死了,烧了,埋了,一抔黄土。家里有他的遗物,路焱没什么收拾的心思,一口气全塞进箱子。有个纸袋保存得很好,装的都是他大学时候的东西。路焱觉得他爸估计也最怀念那时候的鲜衣怒马,谁晓得后半生起落落落落落落落,死的时候孤身一人,唯一的血脉叫都不叫他。

丧事一切从简,也就在墓前烧了几张纸。挺奇怪的,路焱没觉得难过,只觉得解脱,也有点累。天阳哥带他回家吃饭,他让肖速先顶着深圳的事,在佛山住了几天。他说他肩膀留了伤,小祁姐非说隔壁有个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押着他去看,按摩完了他觉得情况更严重了。

晚上吃过饭天阳哥和他出去抽烟,问他在深圳做得怎么样,最后说自己想带小祁姐回深圳了。他打人那事闹得挺大,邻居老是指指点点,还不让自己小孩和他说话。他倒是无所谓,小祁姐平白被人戳脊梁骨,他受不了这气,想去深圳摆个早点摊。

路焱说行啊,回吧,回来我正好去你家吃早饭。天阳哥笑起来,反问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要面子的?路焱也笑,说我也就在你面前没什么面子了。

“那姓钱的小姑娘呢?”天阳哥说,“你在她面前,也要面子?”

“要的,”路焱说,“我在她面前,一直挺厉害的。这狗一样的日子,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屁大点孩子,根本不懂爱情,”天阳哥说,“爱一个人就是在她面前不要面子。你看我在你小祁姐面前什么时候要过面子?”

“我和你不一样,”路焱说,“我会保住我男人的面子。”

他信誓旦旦,天阳哥没再搭理他。

他又在佛山多留了几天,等天阳哥和小祁姐把行李收拾好,开车带他们一起回了深圳。路上小祁姐在后座睡着了,天阳哥在副驾和他聊天。路焱算了算最近店面的收益,觉得把钱还完的事指日可待,别别扭扭地说,下周钱佳宁学校毕业典礼,他想去她学校找她。

天阳哥说,去吧,你觉得快混出头了,有指望了,就去看她吧。

他不知道她宿舍的电话,但如果高中的计划没变,她应该去学金融了。那他就去学院的宿舍楼下等她好了,她穿着学士服见到自己,应当就是最好的毕业礼物了。

他确实有点想钱佳宁了。之前不回去是前途一片漆黑,现下终于望见曙光。更何况他刚死了爸,他觉得于情于理,自己回去看她一眼,不犯法。

车先开到店门口,天阳哥也说想看看他铺面。路焱带着他俩下了车,进了店,然后看见了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店面,和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肖速。

他从肖速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听出了是之前被他抢了客户的同行来报复。路焱点了下头,出门就上车,油门加速往对方店里冲。天阳哥大惊失色,立刻开着肖速的电动车去追。

他把那家店也砸了,老板听见声音出来,两个人从店里打到店外,最后一块被送进医院。对方大概是看出他肩膀有问题,狠命拿东西砸,砸得他胳膊根本动不了,医生说再动就废了,硬是给摁在医院里了。

过了两天小祁姐和天阳哥来看他,急得也骂他。骂到后面他也不做声,闭着眼,轻声说姐姐,我店没了。

他没说,但是夫妻两个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他错过钱佳宁毕业典礼了。

小祁姐也心疼,劝他:“没事小焱,咱们伤好了再去趟上海……”

片刻后,路焱又把眼睛睁开。

“先把店重新开起来吧,”他语气已经很疲惫了,“我从头再来一次。钱彻底还完之前,我不找她了。”

小祁姐站在旁边看着他,忽然有点担心。

人是经不起这么一次次被磋磨的。

店被砸了,先前几个项目也没到结款的时间。帐上吃紧,小祁姐和天阳哥凑了凑钱,帮他把这道坎度了过去。

一周后,路焱出院,重新把店铺装修了一下,再次开业,挑衅似的把花篮摆了一整条街。

上次他拿刀过去的事也传开了,都知道他这人逼急了敢走绝路,一时竟也没人敢再来找他麻烦。肖速和他关系近,能感觉路焱现在做事细致到变态,只要事情过了他手,都必须百分之百的稳妥,心眼像比常人多几百个。

肖速猜测上次店被砸了对他影响有点大,他觉得是自己想事情不周密导致的。第一次开店总赌是没得选,现在打下基础,他凡事都开始计划第二条路。以前也笑得少,现在干脆就没什么表情,碰见好事坏事都一个样,成了个解决问题的机器。

开春他们一个老客户找上门,说自己开了家KTV,想找路焱给他们装修。那笔单子数很大,路焱签完合同以后陪他们喝酒,喝多了给肖速打电话,非要去花鸟鱼虫市场。

肖速开始很茫然,说俩大男人去什么花鸟鱼虫市场,等退休了再说。后来听出路焱喝多了,怕他去市场把人摊砸了,又骑着自己的电动车赶了过去。两个人在鱼市逛了一整天,路焱也说不出自己要买什么,只是仔细辨认每一条鱼的模样。

“哥,”肖速也是无语,“你到底要买什么?品种?这市场里有几万种热带鱼。”

路焱沉默很久,说:“蓝色的,一种蓝色的鱼。”

肖速心想,行吧,好歹给了个颜色。

他们在每一家店门口问老板有没有蓝色的鱼,找了一整天,终于在一家店里看到了路焱要的品种。肖速已经很久没见过路焱脸上有什么别的表情,可看到那些鱼的一瞬间,他发现他嘴角有一丝很浅淡的笑意。

上次店被砸了之后,路焱新店装修就走起了简约风格,店面里几乎没什么多余东西,可那天他忽然买了个组装起来很麻烦的鱼缸。肖速以为他要买多少,结果到最后只拎出来三条。

路焱当时常住在店里,肖速听员工说,有一次有人半夜回店里取家门钥匙,就撞上路焱愣愣坐在鱼缸前看鱼。

起初鱼缸里只有三条,后来路焱每次谈成一单,就买一条,鱼缸里很快就不空荡了。肖速问路焱想做什么,路焱指尖夹着烟,算了算,说再养三条鱼,钱就还完了,他可以回去找钱佳宁了。

那年离他俩分开已经过了四年。四年起落,路焱每次觉得情况好转想回去见她,现实就给他上一课,以至于他只有在确定自己身上再无阴霾时才敢旧事重提。

最后一条鱼买回来那天正好快过年。天阳哥问路焱要不要和他回佛山过年,路焱说要回北京,天阳哥就把肖速带回家了。离开这么久,路焱终于有勇气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钱婉,他没敢出声,沉默两秒后,把电话挂断。

直接回去就好了,见到钱佳宁,就好了。

于是路焱买了车票北上,在车上闭眼回忆这些年的事,只觉恍然一梦。

他走得匆忙,没买什么东西,身上只有一张银行卡。高考前那次事故发生后,钱婉替他掏钱和对方私下和解,最终换来个正当防卫的结局。他当时说会把钱还给钱婉,现在也终于能兑现诺言。

钱婉给他开门的时候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回来。他内心惴惴地进了门,发现钱佳宁不在,屋子里有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生。

钱婉替他和对方介绍,说这是自己老同学的孩子,又转向路焱,意味深长地告诉他,钱佳宁去帮她走亲戚了,屋子里这是钱婉同事的儿子,名校海归,晚上要和他们一起吃饭。路焱愣了一会儿反而笑了,转向那男生,挺礼貌地问:“你能回避下吗?我和钱阿姨,说几句话。”

他身上有种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戾气,对方被他气场一压,拿上东西就跑出门。路焱和钱婉面对面坐在沙发上,钱婉神色也恍惚,轻声感慨:“你真是越长越像你爸爸,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刚才你站到门口,我还以为年轻时候的他来找我了。”

路焱知道钱婉不是在单纯叙旧,果然,她话锋一转,紧接着就是:“我和你妈妈做了那么久朋友,性格脾气都不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男人的眼光都不好……女人嫁给你爸爸的下场,我们也看到了。”

她养过他三年,她倒是知道怎么说话最撕他心肺。路焱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钱婉嘴唇张闭,每一句都把他往绝路上逼。

“佳宁这孩子,你也了解。自打我和她爸离婚,她就憋着一股劲儿,要把日子往好了过。我呢,这几年也一直计划着给她介绍一个学历匹配,家世清白的对象。可你现在又回来找她……”

“想想那年夏天我都后怕。小焱,我想让她过好日子,不想让她最后落个……和你妈妈一样的结局。”

“就当是看在我那年把你带回家的份上,你放过佳宁吧。”

话算是说绝,她拿当年养过他的情意逼他。

后来想起,路焱总觉得钱婉话里有话。可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把他接回家的钱阿姨,最终也不认他了。

好在多年打拼,他也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钱婉神色平和地看着他,他也神色平和地看回去,神色平和地点头:“阿姨,您会说话,杀人诛心。”

“您放心吧。我今天回来是把钱还给您,至于钱佳宁……您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更不会去打扰她的……”

路焱嘴角有一抹冷笑:“好日子。”

银行卡放上茶几桌面,他站起身:“当年那笔赔偿,谢谢您替我给。”

他要走,她起身送他。出门前的最后一秒,路焱转过身,也打定主意让钱婉不痛快:“钱阿姨,其实我爸前一阵刚走,死得算不上体面。他这辈子是挺浑的,最后也报应到自己身上了。您没必要拿他提点我,同学一场,死者为大吧。”

他直觉这话会让钱婉难受,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果然,钱婉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脸色陡然煞白。路焱报复似的朝她点了下头,拎着行李离开了那个曾被他当成家的地方。

原来心死了是这种感觉。

原来压垮钢筋铁骨的不是千斤重担,也可以只是最后的那根稻草。

那天是小年夜。他甚至不想打车,从钱婉家一路走到了火车站,买到一张从北京去广州的车票,然后转车去了佛山。到佛山的时候已经是除夕,他给肖速打电话说自己马上到天阳哥家里,肖速还很诧异,反问他不是去见佳宁姐吗。路焱没再回答,挂了电话,拎着行李在火车站外和人拼了辆黑车。

天阳哥家在老城深处,车进不去巷道,他只能自己走。到处都在过年,都在放烟花,还有舞狮队走街串巷。他下车后长舒了口气,和自己最后说了一句,路焱,你认命吧。

你认命吧。

那个正月他大病一场,在天阳哥家里睡得昏天黑地,这些年他从没这样放纵过,大家也都对他很宽容。回深圳前一天他看到朋友圈不少人在转发一篇文章,阅读量早就破了10万,说是朝暮新闻一个新人记者做的特稿调查,把一个企业的破产故事写得跌宕起伏犹如大片。他闲着也没事干,点进去发现作者叫钱佳宁,文末还有她头像。

原来她做了记者,她真的留在了上海,她在朝暮新闻工作。

可他心里那张纸,已经被彻底揉皱了。

路焱这种性格不去找钱佳宁,只会有一个理由。

是他自己,他自己不打算找了。

他认命了。

他拿着手机发呆,也给天阳哥看见了。天阳哥问他什么想法,他说,等深圳这边稳定了,我去上海开个分店吧。

天阳哥服了,说路焱,你也是没救了。

路焱也苦笑:“她过她的好日子。我不打扰她,我远远看她又不犯法。”

八千里路深圳店稳定的第二年,路焱去上海开了分店。稳定下来不久,天阳哥有天随口一提想开店,他二话不说把还完钱以后多出来的盈利都借给他了。

小祁姐就做了个主,让天阳哥把店开去上海了。她说小焱这孩子太苦了,咱们俩去上海,他遇见事多少有个商量的,能依靠的。

倒是也行,路焱觉得自己后半辈差不多就这么定型了。有两个能托付的朋友,有个糊口营生,把他爸欠的债都还清了,把对肖速的承诺履行了。

除了答应钱佳宁的事没做到,他谁也不欠了。

就这么活着吧。

大家都按照各自的轨迹,这么活下去吧。

不忙的时候他会开车去朝暮集团楼下看佳宁下班。她看起来确实生活得不错,每天生龙活虎,和同事吃饭买咖啡。

偶尔有男人来接她吃饭,路焱也远远看着。那些人车都不错,言谈举止温文尔雅,钱佳宁和他们并肩而立,一对璧人,总之是比他这个搬过尸体、打过黑拳、进过拘留所、还和人互殴的烂人登对得多。

钱婉说得也有道理,就让她这么活下去,嫁个清白体面的人家也不错。

日子照常过,肖速也从深圳过来了。路焱说话算话,给他开了个拳馆。有一次拳馆学员斗殴,路焱陪肖速去派出所处理,竟然撞上了陪局里领导来视察的田宇翀。

领导一走,田宇翀把他拖到派出所后院,差点和他打起来。

“你他妈的,”田宇翀气得头发昏,“你就是不拿我当兄弟,去了深圳就没信了!”

骂了两句,田宇翀对路焱也没什么脾气,他这狗性格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说起钱佳宁的事,田宇翀没什么好气:“这么多年一场正经恋爱没谈,都他妈被你祸害的。”

路焱想了想那些来接她下班的男人,神色也平静:“多见见,见到合适的,自然就谈了。”

田宇翀差点又和他打起来。

他也懒得和田宇翀说了,说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想回来见她,又一次又一次地没见到她。他没让田宇翀和钱佳宁提自己来上海的事,人最怕认命,一认命,就什么都不求了。

就像一张纸被反反复复的揉皱,浸到水里,又被人踩了几脚。折腾到最后,就谁也展不开了。

路焱觉得自己认命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要这么度过。心里有人,祸害其他姑娘也不是个事,孤独终老未必不可。反正肖速也走不出来,等他俩都老了,就去佛山买个院,俩单身老头互相盯着防止脑溢血,饿了就去天阳哥那蹭吃蹭喝。

路焱觉得自己也该认命了,只是他没想到钱佳宁那天就那么出现在八千里路门前。

她永远有这个本事。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她一进来,就不达目的不罢休地折腾。十年前她把他带回家是这样,十年后她和他重逢也是这样。

她身上就像有束聚光灯,天空一声巨响,他钱佳宁闪亮登场,然后落定的情绪和记忆全开始翻腾,像是在已经荒芜的生命里燃起一把燎原野火。

操。

我去他妈的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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