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走进命运洪流里46(1 / 2)
【七年前, 第三次缴械】
高考前的最后两周,高三生陷入了无组织状态。
该讲的课早就讲完了,三轮复习也已结束。自习, 老师答疑, 翻来覆去的背诵。倒计时翻到3的时候, 年级里连续出现几名因为压力过大晕厥的学生,年级主任召开紧急会议, 最终决定,空出一节晚自习放电影, 不想看电影的,自由活动。
钱佳宁记得他们班放的是《大话西游》。
画面里是漫漫黄沙, 投影的灯光映亮教室里一张张因为长期复习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她提议黄飞鸿被拒, 又对至尊宝毫无兴趣, 因此恹恹拿着外套去最后一排补觉。
刚睡了一会儿,听见身旁空着的座位有人坐下。
她衣服盖歪了, 对方帮她拽了一把, 又揉了揉她头发。她嗫嚅了几声,觉得有点冷, 身子不自觉地朝那边歪。
在对方胳膊上靠了不久, 她忽然意识到,这味道,应当是路焱。
慌张抬头。
快高考了,他最近来自习的频率也高多了。钱佳宁不知道他怎么处理了还债的问题,或许他有他的安排。她知道的是他去了理科班以后成绩越来越好, 二模三模的成绩都很稳定, 不出意外, 明年这个时候, 他们两个就能一起走在F大的校园里了。
钱佳宁这时候倒比较担心自己,文科考试的成绩偏主观,她担心她落榜路焱自己去了……
抬头的时候,他抱着手臂坐在后排,她小半个身子倚在人家身上。钱佳宁脸色红红地坐直,小声问:“你怎么来了啊?”
路焱说:“我们班放的电影没意思。”
钱佳宁:“你们班放什么?”
路焱:“《黄飞鸿》。”
钱佳宁:“……”
没眼光。
她陡然惊醒,觉得有点凉,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路焱瞥她一眼,说:“你要不想看咱回家。”
她也很久没和路焱一起走过了,他提议,她眉眼一弯,说:“好呀。”
六月,夏夜燥热,树上偶尔传来蝉鸣。钱佳宁背着书包跟在他身侧,慢吞吞地计划着高考后的事。
“志愿的事,”她说,“我们考前报志愿,我报的F大的金融,金融赚得多。你第一次志愿是计算机,计算机也赚得很多……不然我辅修一个计算机?不知道文科能不能跨过去,这样我们可以一起上课。”
路焱:“我辅修金融吧。”
也行。
钱佳宁又开始计划别的。
“考完了我也想打工,”她掰着手指算,“我想买个手机,听说大学一个寝室就一个座机,有人还因为这个闹矛盾,我自己买一个手机好和我妈打电话,你也方便找我……”
“我给你买。”
她一愣,声音懵懵的:“你哪有钱啊?”
“嘶——”他推她脑袋,“你管我呢。你别出去打工,你就在家里看书。你这点儿社会经验再给人骗了。”
“哦,”钱佳宁又愣愣转回视线,“晓槿说,那种言情小说里,大家高中毕业还都有毕业旅行呢。我们也去吗?上次三亚挺好的,我还想去海边……”
“厦门?”
“好呀。”
路灯把他们影子拉得很长,他为了等她刻意放慢脚步。她踩着他的影子一步步朝前走,低着脑袋说了很多对未来的计划。他克制着把她拉到怀里的冲动,只是在夜风拂过时,把她飘起的发丝别回耳边。
两个人回家的时候,钱婉在卧室休息。
钱佳宁要高考了,钱婉终于从繁忙的工作里抽身出来,好好给两个孩子做了几顿饭。她也和医院打过招呼了,只不过高考当天她有场很重要的会议,推不开,得早早出发。
为了弥补那天的缺席,她这几天做饭是极近花样,虽然是极近花样的难吃罢了。
今天他俩回来晚,饭热在锅里,她让钱佳宁自己去找着吃,又把路焱叫进卧室。掩上门后,她问路焱:“助学贷款的事,你们老师和你解释过了吧?”
路焱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本身父母不在,身上有有债要还,只要考上大学,申请贷款是一点问题没有。钱婉也去打听了一下,觉得那笔钱学费住宿费倒是够了,但要生活还是太显紧张。
把那张银行卡递到路焱手里的时候,他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钱阿姨,”他语气有些僵硬,“我是替我爸还钱,我不借别人钱。”
钱婉大概能想到路焱的反应,安慰道:“你来我家住这么久,什么也不让我给你买,还时不时给家里添东西,我也挺过意不去的。说是帮思琼养,结果就给了一张床……”
“一张床就够了,”路焱很认真,“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谢谢您了。”
还有您女儿其实也……
钱婉收回卡,神色略显为难:“行,阿姨知道你也不愿意要。这样吧,这个钱先放在我这里。你上大学万一碰到什么用钱的地方,一时拿不出来,就来和我说。这卡里的钱我不动,好吧?”
两个人算是各退一步。
和钱婉说完,路焱去厨房找钱佳宁。饭菜都热在锅里,她也懒得往外拿了,站在厨房里吃。路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无语道:“懒死你得了。”
“叠了的被子还要展开,”钱佳宁振振有词,“拿出去的碗筷还要拿回来洗,意义何在?”
他早晚被她这些胡言乱语气死。
他就是……
又气又喜欢。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平凡的晚上,平凡到即便用最华丽的辞藻描述,也找不出什么闪光之处。钱婉在卧室点着夜灯看病历,他和钱佳宁站在厨房里吃饭。窗外单元楼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厨房的水龙头在滴水,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她觉得东西好吃,伸手喂给他,而他自然地低下头,嘴唇碰到她的指尖。路焱自认算不上一个非常敏锐的人,但他清晰地记住了那天嘎吱作响的吊灯根部,和墙角蔓延出的霉菌与褐斑。
他后来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在接下来的许多年,他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夜晚。
***
高考当天。
钱婉开会的地方很远,早晨比他们走得还早。两个人早上起来想吃点东西,热饭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煤气用完了,只能出去吃。
考场不在学校,他们走了一条和平常不同的路,去的早餐店也不是常去的那家。店面一楼人满为患,两个人和老板点过菜后,就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
钱佳宁从书包里把背诵本掏出来,一边等馄饨一边看,看得焦躁又焦虑,还要把焦虑传递给路焱:“你看看古诗啊,万一语文考了呢。”
“我不差那两分。”
钱佳宁把本一合,不乐意了:“万一呢?路焱你别老说大话,万一你就差这两分没考上,我自己去了上海,我就……我就……”
他身子往椅背上一仰:“你就怎么?”
“我就和别的男生谈恋爱!”
“你敢。”
他两个字就把她堵回去,钱佳宁也知道自己不敢。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忽听得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一个嘴角有痣的男人坐到她身边。
那人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陌生人。
路焱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呦,”对方岔开腿坐着,一只脚踩在钱佳宁椅子侧边,“这不是路总他儿子么?怎么着,今天……高考去?”
钱佳宁下意识地往路焱那边缩,他也从桌子底下拨了一下她腿。
“你自己去考场。”他说。
她本来就紧张到有些胃痛,变故突生,吓得也有点没转过弯。等反应过来要起身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忽然走到她身后,按着她肩膀,把她按回了椅子。
路焱脸色变得难看。
“你们留她干什么?”他声音阴沉起来,“你找我事就找我事。”
“我没找你事,”说完这句话,黑痣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我就是替我弟不值。他要不是假期在你爸那个破工厂上班……他今年也该上大三了!”
话音刚落,一个玻璃杯“咣当”一声扔到路焱身上,水洒了他一身。他垂眼看了片刻,听见钱佳宁声音颤抖:“路焱,一会要考试,你别……”
于是他攥紧的拳头又松开。
黑痣男人撑着桌子,身子朝他压过去:“我弟命没了,你爸人跑了。你不赶紧打工还钱就算了,还想高考?你还想上大学?你哪来的钱上大学?你有钱不赔我弟的命,你他妈还去上大学?”
路焱闭了闭眼。
“你弟弟的事,”他嘶声,“我替我爸道歉,该赔的钱我会赔……”
“我说你每个月就还那么点!”对方一把揪住他领口,“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哪辈子才他妈能还完?这黄毛丫头还说你想去上海,你去上海做什么?去上海我就找不着你了是吧?”
周围有人往过看,钱佳宁也急了。她站起身,拉了下路焱的袖子,小声说:“路焱咱们不吃了,咱们去考场……”
“你先走。”他冷声说。
钱佳宁眼圈一红,又去求那男人:“叔叔,你让他走吧。他能还上的,上大学有助学贷款,不影响他还你钱……”
“钱佳宁,”路焱看她的眼神有些急躁,“我让你走你听不见吗?”
她被他吼得噤声,退了几步,手指去抓挂在椅背上的书包。她腿软得厉害,倒退着往楼梯的方向走,又听见那黑痣男人凑近路焱:“放你去高考也行,你给我跪下磕头……”
她就知道完了。
她腿被钉死在楼梯尽头,手握着扶手,胃痛到绞成一团。偏偏那黑痣男人的朋友还过来一个,对她露出肮脏的笑脸。
“吓着你了?”他笑着靠近她,“哥几个都是好人,我们就是和路焱他老子有仇,不动你……”
他一边说不动,一边伸手往她身上探。她应激反应似的一巴掌打走他手,立刻把对方激怒,拽着她往怀里拖。
“妹子,”他说,“给哥摸一下,摸一下就放你去高考。”
那只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慌乱间,她用尽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往后退了两步,她也是。
谁知她身后就是楼梯,脚步一乱,当即踩空。这家饭馆楼梯是直的,又为了节省空间而设计得很陡,尽头的角落码着两排空啤酒瓶。一阵天旋地转,她人一下砸进那堆啤酒瓶里。
紧接着,一股粘稠的东西便流过她的眼。
楼上的冲突几乎是瞬间爆发。
她听见路焱和人大吼,推开拦着他的人,又从二楼跳下来抱她。她头抵在他怀里,小声说了句“路焱你别打架……”
钱佳宁的记忆就到这里。
路焱下楼的时候也打了人,因此他分不清手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钱佳宁头上的。
拦路焱的那帮人也没想到捅出这么大娄子,黑痣男人自己都给了骚扰钱佳宁的人一巴掌。两个人争执了没几句,就见路焱一言不发地把钱佳宁从怀里放下来,然后从楼下拽过一把椅子,拖着往楼上走。
椅子腿撞击楼梯,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黑痣男人立刻退到一边,然后眼睁睁看着路焱拽着骚扰钱佳宁的那个人的领口,把他抵到墙上,然后抡起椅子开始往他身上砸。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非常轻脆的碎裂声。
嘶吼声,喊叫声,劝阻声,乱作一团。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响彻饭馆窗外,他才松开手里浑身是血的人,抱着钱佳宁往门外去了。
黑痣男人嘴唇颤了颤,说:“你们倒是他妈的……报警啊!”
“哥,”旁人也在反应,“报警……抓谁啊?”
“你管警察抓谁!”黑痣男人大喊起来,“这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都没动手!让他们自己找律师去!”
钱婉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钱佳宁最近熬夜复习本来就有点虚,在医院昏迷了很长时间。医生给她缝针的时候她疼,迷迷糊糊找路焱,他就只能一身是血地坐在床边让她拽着。
钱婉过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攥着路焱的袖子。
为人母,一眼能看透很多事。
钱婉表情复杂地看着钱佳宁,又忍着怒意把路焱从病房叫了出去。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一言不发地看了路焱很长时间,然后——
“啪!”
他比钱婉高了那么多,不躲不闪,被她打得侧过脸,连句解释都没有。
该说的,打电话叫她过来的时候,已经说完了。
钱婉白着脸,声音颤抖,一字一顿:“你和你爸爸一样。”
“路焱,你和你爸一样!”
“思琼被你爸害死了!”
“你是不是也想害死我女儿!”
他嘴唇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有了想说的话:“钱阿姨,我——”
“离她远一点!”钱婉声嘶力竭,“今天是高考,今天是高考!她从小又听话又乖,学了那么多年就等着一天,你把她给我害进医院!”
他眼眶微微红了些。
他也不想啊。
就差一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钱婉偏了下视线,看到两个穿警服的人。他们走到路焱身边,对了下手里的文件,确认道:“你就是路焱,是吧?”
路焱也不意外,回头看向两名警察。
“已经有目击者替你作证是对方先动手的了,”一名女警朝他点了下头,“但是人伤得太重,我们需要和你确认细节,走一趟吧。”
他似乎是做过心理准备,没什么辩解。
他似乎现在对什么都没辩解。
但下一刻,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钱婉,嗓子嘶哑中带着些微哽咽。
“钱阿姨,”他说,“我能……”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哽咽忍住。
“我能给钱佳宁倒杯热水吗?”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也停下了脚步。钱婉抿着嘴看着他,胸口起伏,半晌后偏过头不看,算是默许。
于是路焱最后进了一次病房。
钱佳宁还没醒过来,窝着身子躺在床上。他站在床边看着她,想起她早晨走出家门时的样子,喉咙里便涌起一股剧烈的疼痛。
钱婉在病房外站着,他已经不敢碰她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床边,也借着弯腰看了她一眼。
她嘴唇动了动,他很快分辨出她在喊他。
她在疼。
钱婉也在喊他。
“路焱,”她冷冰冰地说,“出来,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手指嵌进掌心,逼着自己转身。踏出病房的一瞬间,警察推了下他肩膀,把他带走了。
路焱再见到钱婉是三周之后。
她最终还是履行了对思琼的承诺。路焱被调查的时候,她也去和警察问了情况,得知当时的情况有可能会被算作防卫过当。但是对方也知道是自己先动手,提出只要路焱赔付医药费,就私下和解,不上升追究刑事的可能。
那也是很大一笔钱,钱婉替路焱给了,正好用光了她打算给他上大学的那张卡。赔偿结清后,钱婉让警察转达路焱,他的东西都在客厅,让他找时间把东西拿走,然后把钥匙留下。
她没有告诉路焱钱佳宁的去向,他也没有什么问的底气。他去拿行李的那天钱婉在客厅看电视,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他东西很少,装满了不过一个手提袋。把钥匙放到茶几上的时候,钱婉的眉毛终于跳了一下。
路焱说:“钱阿姨。”
她在听,只是还是不看他。
他收回目光,看着地面,轻声说:“谢谢您,那天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