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走进命运洪流里46(2 / 2)

钱婉冷冷开口:“我很后悔。”

路焱愣了愣,点了下头,说:“钱我会还给您的。”

然后他拎着行李离开了。

路焱走下楼的时候觉得很累,好在田宇翀把他的行李接了过去。田宇翀父母也是警察,常年不在家,路焱最近都睡他们家客厅。

男人之间的交流是很沉默的,拿走行李后,他们又心照不宣且无言地住了两周。路焱白天还是去KTV工作,晚上回家看东西,田宇翀大概能猜出来,他是在想接下来的计划。

预感到他要走是因为他把行李都打包了起来,田宇翀终于按捺不住,问他:“你不再考一年了吗?”

“怎么考。”路焱声音很平静,不是反问,是陈述,“复读的钱从哪来,钱阿姨和工人家属的赔偿怎么还,平常住哪。”

“你可以住我家,反正我开学就不在了,我爸妈也不常回来。”

“我要脸。”

田宇翀脸色有点不忿。

路焱看了他一眼,没办法,只能解释。

“我不想继续在北京了,”他说,“钱我会还的,但他们总这么找我麻烦……上次砸了房东的家,这次又害了钱佳宁,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了。换个城市,我学籍换不走,没法上。”

田宇翀神色凝固。

“还有很多事,我没法和你说,”路焱语气很淡,“你没为钱发过愁。”

“对不起啊,”田宇翀声音低下来,“你考虑的事,我都没想过……”

他们怎么都这么对他。

“没事,”路焱无所谓地笑笑,“毕竟像我这么倒霉的人也不多,可能我真是灾星吧。你别想着帮我了,谁都帮不了我,帮我的人都倒霉了。我的命,我自己扛。”

田宇翀拍了下他肩膀,问道:“那你想去哪?”

“广东那边吧,”路焱低着头收拾行李,“我爸是那边人,还有些亲戚在那边。我看看,广州,深圳,应该都能去,赚钱也不比北京少。”

“那佳宁呢?”

路焱收拾东西的手忽然停住了。

田宇翀坐在地板上等路焱回答,他攥着衣服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漫长的沉默后,他缓缓坐下去,闭上了眼。

他一直在回避想钱佳宁。

他一想起钱佳宁,身上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直不说话,最后还是田宇翀站起身,从衣服里拿出两张便笺。

“晓槿帮我问的,”田宇翀说,“她伤一好,钱阿姨就把她送去郊区一个复读学校了。这是地址,这是宿舍电话,这是怎么坐车过去。”

轻飘飘的两张纸落到路焱手里,他握住,额头垂在膝间。

“晓槿说这学校每周日下午休息半天,”田宇翀说,“路焱,我只能帮你这么多。”

***

学校很荒,快出市界了。

路焱在钱佳宁复读学校门口徘徊许久,也没手机,最后的选择是买了张10块钱的电话卡,在附近的电话亭给她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她舍友,声音里泛着股缺乏睡眠的困倦。得知是找钱佳宁的,她把电话往边上一递,喊说:“哎,你的。”

路焱皱了下眉,他觉得这舍友不是很友好。

钱佳宁的声音也有相同的困倦,但嗓音还是软的。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路焱头抵上电话台。亭外阳光猛烈而刺眼,却没有一束能照到他身上。

“喂”了几声后,她似乎反应过来。沉默片刻,她说:“路焱,是你吗?”

他低声说:“是。”

他能听到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掉在话筒上。

很快,钱佳宁吸了下鼻子,轻声问:“你在哪呀?”

“我在你……”他抬了下头,“我在你学校外面。”

对面静了片刻,他感到钱佳宁立刻起身,说:“那我出去找你。”

分明才一个多月,可钱佳宁从学校门口出来的时候,他却觉得,他们两个已经分开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瘦了很多,头发剪得很短,眼底泛着睡眠不足的阴影。她低着头走到他面前,忍了半晌,终究没忍住眼泪。

“我妈……”她闭着眼,“我妈不让我问你,也不告诉我你在哪……”

路焱:“我理解她。”

“我不理解,”钱佳宁语气执拗,“是我说去那家早餐铺,先挑衅的是他们,导火索是你爸,你什么错都没有……”

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对哭泣的钱佳宁永远不知所措。他觉得她太瘦了,手指摸了下她下颌线条,轻声问:“学校食堂不好吃么?”

“我抢不过他们,”钱佳宁咬着嘴唇,“他们一下课就往食堂跑,跑完了就回教室,我去的时候就只有剩菜了,都是我不喜欢吃的。”

他伸手抱了抱她,低下头:“那我带你出去吃么?”

“好。”她说。

路焱真没想到北京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和县城也差不多了。两个人走了很长时间,路边竟然只有沙县小吃和面馆。总算找到一家像样的饭店,他带钱佳宁进去,把能点的都点上。

“吃不了的。”她拦着他。

“剩下的带回去和舍友当晚饭,”他说,“关系搞好点。”

她眼圈一红,又是委屈:“我没想和她吵架,她四点多就起来背书,我睡不好……”

路焱喉结动了下,手覆上她后脑,揉着她短短的头发。

“摔的地方,”他哑着嗓子,“好了吗?”

“好了,”她转过头给他看,“这边的头发没剪,盖住就看不到了。”

她把头发掀开一点给他看,路焱喉咙一紧,眼神骤然幽暗。钱佳宁松开手,看见他表情,小声说:“……你以后不许打人了。”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以后。

“路焱,”她拽住他袖子,“你……以后怎么办?”

他愣了片刻,转回视线,望着空荡荡的饭桌。他忽然庆幸田宇翀先前问过他一遍,他把已经说过的话挑着复述,显得没有那么茫然。

但钱佳宁很茫然。

“你不高考了吗,”她说,“你要去广东了吗?那你的前途怎么办?”

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路焱对不起,都怪我,我不应该带你去那家店吃早饭,我应该带你去另外一家……”

“怪你做什么,”路焱伸手揉她头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还觉得是我连累了你。有些东西就是命里带的,没办法的。”

她哽咽着问:“那你就这么认命了吗?”

“不上大学就是认命了吗?不上大学又有出息的人多了。”他说,“天无绝人之路,这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世上路这么多,我就不信条条都给我堵死。”

钱佳宁吸了下鼻子,眼泪忽然停下了。

菜端上桌子,路焱给钱佳宁把碗筷拆开,说:“吃吧,我看着你吃,今天不用和他们抢了。”

于是她埋下头扒米饭,垂在下巴上的几滴眼泪都落进饭里,饭也带了苦涩。

吃过饭他把她送回学校,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和她说他去广东的火车就在今晚,她抱着手臂站在暮色里,眼睛不离开他。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她总算开口。

“那你,”她说,“等我考完了,再来看我,好吗?”

路焱犹豫了一下。

“给我个盼头,行吗?”钱佳宁继续问,“我明年一定能考上,高考结束,我在这个门口等你。”

路焱说:“好。”

然后她就拎着他给她买的一大堆吃的,转身进了校门。路焱在校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抽了半包烟,忽然想起来晚上的火车,这才转身踏入无边夜色。

去广东的第一年他过得很茫然。

他粤语算不上熟练,本来就话少,那年话更少。打了三份工,赚得倒是比在北京多一些。每个月工资拿到手,先打两笔给死者家属,留下一些生活,再攒一些。

他脑子里大概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就是这么还是永远还不完的,他得想办法。

但是他还没想好办法。

他越赚钱,越觉得赚钱难。写着钱佳宁宿舍电话的纸条揉皱了,起边了,想到她复读得全身心的投入,他就把找她的念头摁下去。

他去找过几个还有联系的亲戚。都知道他爸的事,一顿饭吃完,没有一个不在哭穷,路焱的性格就更不可能开口。

他们对他的态度甚至没有钱婉当年关切。那年钱婉还劝他坚持学业,给了他应急的钱,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

而这一次,没有人再帮他,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他本来就没打算上高中,这三年到头来也像一场幻梦。留下的,只有钱佳宁给他写的那些笔记本。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看她的笔迹,看看她让他背的古诗,改的错题。

还有她给他默写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年网购刚兴起,他有时候给她买点吃的穿的寄过去,她也应该知道是他寄的。送了几次他也开了个网店,可惜本钱太少,存不下什么货,但钱上终归是宽裕了些。

他觉得未来好像略显清晰,但仍是镜子上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还在努力把那个镜子擦干净,好让影子更清晰的时候,第二年的高考到了。

他一年没休息过,和老板请了两天假,拿着简便的行李回了北京。

他们又在那个复读学校的门前见。

他寄的吃的没什么用,她照样瘦,头发长了一点,神色疲惫,但因为高考结束又显得兴奋。

“钱阿姨怎么没来接你?”路焱问。

“我和她说我们宿舍想一起庆祝一晚,”钱佳宁低着头,“我妈挺好骗的。”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问起对方这一年的经历,去上次那家店又吃了一顿饭。吃到一半钱佳宁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银质的子弹项链,说是复读中间和舍友出来过一次,觉得好看,买给他。

“为什么给我一颗子弹?”路焱看着手里的挂坠。

“因为你缺一个战利品。”她说。

路焱抬头的时候,神色略显不解。

钱佳宁的神色很冷静,出乎他意料的冷静。分开一年,她好像一下就变成熟了。

“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见我了吗?”她问。

她一直是很聪明,也很敏感的一个人。

路焱被她问得陷入沉默,半晌才点了下头。

“为什么?”

“因为我……”他看着桌面,“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完债,不知道我爸在哪,不知道怎么多赚钱。”

她点点头,继续追问。

“那等你钱还完了,就会回来了吗?”

路焱拨弄了下勺子,想了想。

“我可能会……”他说,“我可能会远远地去看你一眼吧。你要是过得好,我就不打扰你了。”

“那我要是过得不好呢?”

路焱转过身,手指碰着她侧脸。

“你一定能过得好,”他说,“你有这个本事。你去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和喜欢的男生谈婚论嫁。我的命,我自己去捱。”

她好像生气了,但这气也生得潦草。因为她知道路焱说得一点错没有,谁也无法预测未来。

两个人又走出了饭店。一年过去了,这里似乎繁华了些,路边还有停着的出租车。路焱看了看时间,问她:“打车送你回学校吗?”

她摇了摇头。

“那走回去?我送你。”

她还是摇头。

两个人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她慢慢走到他跟前,头埋进他的肩。

“路焱,”她轻声说,“可是……”

他声音也很轻:“可是什么?”

“可是我……”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的决绝,“可是我不想,把第一次给别人。”

他身体慢慢僵住。

“路焱,”她很认真,“好,如果你一直不回来,我会试着去喜欢别人。可是我也没办法预测未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遇到这个人。”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全心全意地去爱那个人,但是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的整个青春,都被辜负了。”

他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浓重,而她的眼神愈发清冽。

“我们每次有分歧,你都让我赢。可是路焱,你也赢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拥有我喜欢你的这三年。”

吊坠已经被他挂上脖颈,银质的子弹贴在皮肤上,如同刚从枪管里弹出一般滚烫。

“胜利是要有战利品的,”她说,“子弹给你了,你拿什么给我?”

人真的很怪。

什么都是多多益善,但对第一次永远有执念,感情上尤其如此,所有行为都拥有独家冠名权——

初吻,初夜,初恋。

离开北京的时候,路焱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那家昂贵的酒店掏空了他的钱包,以至于他只能买站票回深圳。他靠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在每一个昏昏欲睡的空隙回味着她和他最后的缠绵。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压抑了三年的欲望在黑暗中爆发,他能觉得自己濒临失控。她彻底接纳他的爆烈,但太疼了,疼得咬住他颈间垂落的子弹,在银质的器物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于是那牙齿磕碰子弹的声音,像是烙印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个瞬间她哭得很厉害,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混账,停下来抱着她哄。

“不哭了,”他说,“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哭了,我怕没人哄你。”

她把眼泪忍回去,哽咽,她说路焱,我真的恨死你了。

恨他吧。

恨比爱记得更长远。

最后她累得在他怀里睡着,他却不敢闭眼。撑了一夜,最终在她醒来前静悄悄地离开。

他吻她嘴唇,记住她身上的气息,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火车站。车程漫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

醒来的时候他坐在火车的过道里,头埋在膝盖上,颈间还有她身体的香气。列车员催促乘客下车,他拎着包起身,和千千万万人一同,走进了命运的洪流里。

路焱后来还挺后悔的。

如果老天告诉他日后还有机会,他那晚也不会那么无休无止地爆裂。只是老天从来缄口不言,更不会告诉他,不要伤感你们的初夜是为了离别。

毕竟这只是第三次缴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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