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肖速篇57(1 / 2)

“我的故事真的没什么好听的, 就是很普通的一生。你要是真的感兴趣,我就随便讲讲,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肖速

01.

“肖速出生在广东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县城”, 这是原文里的一句话。

这句话写得很简略,略过了那个地方的闭塞,略过了大批外出务工的成年人和留守儿童, 略过了已经成为所有人共识的重男轻女。

肖速觉得那地方很像一个瓮,闷热, 潮湿,那我们就把它称为瓮城。

肖速出生在瓮城最热的8月。广东的夏天你们也知道,热得要死, 出门就是一身的汗, 大家只敢在太阳落山以后出门乘凉。那天肖速被他新婚的父母抱着出门去见邻居。你可能要问为什么是新婚, 因为确定他是个男孩以后,两个人才领证。

时间大概是九几年,大家认为这一切都很正常,每个人见怪不怪。

关于那一晚,肖速是没有记忆的,但是鉴于我们拥有上帝视角, 所以我们知道, 他被父母放在了邻居家的床上, 然后四个大人便攀谈起来。肖速转过身的时候, 发现床上还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他差不多大, 还有一个女孩, 明显比他大了几岁, 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会说简单的话,甚至自己下床了。

肖速听见隔壁的邻居说,恭喜啊,恭喜,第一胎就生了儿子,真是了不起。然后他的父母笑起来,说你们也不错,先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这样以后能省不少力了。

邻居说,是啊,现在都可以帮我们看她弟弟了,以后一定能更多的帮衬。

肖速听不懂,他旁边的那对儿姐弟也没听懂自己已经注定的命运。肖速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于是挣扎着哇哇大哭起来。那小女孩见状赶忙放下自己弟弟,过来哄他。

她说不哭不哭,姐姐在,摇一摇,一生顺遂……

那么点的小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样的词语,或许是总听家中大人提及。不过肖速一直知道她很聪明的,语文和英语也学得很好,她本来就有这样的语言天赋。

还没说她名字,一时也取不到合适的。

就叫阿珍好啦。

肖速6岁那年,瓮城的年轻人几乎走空了。出去的人都发了财,肖速的父母也蠢蠢欲动。他们把老人接过来抚养肖速,然后和邻居的叔叔阿姨一起,坐上了开往城市的大巴。

肖速又开始哭了,他小时候也太爱哭了。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他会在童年把一生的眼泪流完,此后经年,再也没有哭过。

阿珍那年已经9岁了,她比他大三岁。她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他,很温柔地说,和爸爸妈妈挥挥手。

弟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对父母没什么感情,后来肖速才知道,他智商有点问题。邻居叔叔阿姨得之若宝的儿子,其实是个傻子。

于是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就只剩下他和阿珍姐姐。他听话地挥挥手,想起爷爷佝偻的身子,觉得自己成了整条巷子唯一的男人。

但他刚因为这个念头挺起一点胸膛,脑袋就被姐姐拍了两下。他仰起头,看见姐姐笑眯眯地和他说:“那以后,就姐姐来照顾你啦。”

他真的被她照顾大了。

她给弟弟做饭的时候也会让他来盛一份,教弟弟认字的时候也会把他叫过去,洗衣服的时候都会让他把脏衣服拿过来。肖速刚开始还拿,后来就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把衣服往回揪,脏了自己赶紧洗。洗得太勤快,他成了整条巷子最爱干净的小男孩。

至于识字,他速度比弟弟快一点,但也没有快太多。肖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他九九乘法表都背了好久。但他跑步很快,二年级就被体育老师招进学校田径队了。

他做得最好的就是吃饭,吃阿珍姐姐做的饭。他觉得自己就是靠从小这么认真努力地吃饭,身体才这么好,才被体校挑走。

作为一个看书困难户,他觉得这条路蛮好的,他爸妈也觉得,蛮好的。

但是阿珍不太好。肖速上体校那年,阿珍上了职高。

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的时候,阿珍躲在海边哭了很长时间。消息是父母打电话告诉她的,她似乎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对。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因为家里没人做饭大发雷霆,把锅碗瓢盆砸了一地。肖速路过门前听到,找遍了整个瓮城,终于在海边一艘废弃的渔船里找到了阿珍。

阿珍抹干净眼泪,还揉他的头发,夸他体校去得好。肖速愣愣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说:“姐姐,你哭吧。”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掉在衣服上,晕开一片片水渍。她不敢出声,咬得嘴唇都要破了。

肖速忽然很懊恼。

“我要是,”他说,“我要是比你大就好了。”

“为什么啊?”阿珍姐姐流着眼泪问。

“我比你大,我现在已经可以赚钱了,”肖速很认真,“我就可以赚钱,送你去读书了。”

阿珍起初愣着,而后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笑声和哭声。渔船逼仄,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肖速忽然不由自主地朝她俯过身子。

他第一次抱住了她。

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身子一颤一颤。他听到她说,肖速,我真的好讨厌瓮城。

肖速心想,姐姐讨厌的地方,他也不喜欢。

那天回了家,肖速觉得身上特别的不对劲。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浑身燥热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发了烧,可头脑又是清明的。爷爷在隔壁睡得鼾声如雷,他跳下床关门,然后钻回被子,犹豫地把手放到了腿间。

弄出来的时候,他脑海里全是阿珍姐姐。

她给他盛饭的样子,她抚摸自己头顶的手感,她靠进自己怀里时,胸前的温软。

他在黑暗里睁大眼,忽然觉得自己可耻到无可救药。他起身去拿纸,把身上擦干净,然后站到镜子面前,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在做什么啊!

那是姐姐啊!

总而言之,他的青春期就这样悄无声息,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体校的人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学拳击,每天被打得一身青,反倒释放出更多荷尔蒙。他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想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想到身子一阵抖动,然后开始唾弃自己的肮脏。

这直接导致了他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拒绝和阿珍讲话。

他怕自己的脏玷污了姐姐,阿珍则把这一切归结于男孩子进入了叛逆期。她照常给他做东西吃,他不接就送给爷爷。她给他洗衣服,晾衣服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用杆子把衣服挑到高处。他站在远处偷偷看她,看她发育的身形和风吹过衣摆,露出腰部柔软的曲线。

他们的“冷战”在肖速父母回来的那天被打破。

不是所有外出务工的人都能发财,肖速的父母也没有。钱么,多少赚到一些,但都是花时间花力气的辛苦钱。肖速发现大城市会加重人的戾气,比如他父母每一次回家,都会比上次更暴躁。

这次尤甚,两个人关上门吵架,几乎打了起来。肖速事不关己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被爸爸用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打醒。

他在体校天天被打,对疼痛不大敏感,但仍是茫然而委屈的。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父母昨天拿回家的钱放在客厅,少了两张一百元,他们觉得是肖速偷拿。

他当然没拿,他昨天在争吵声里睡得死沉。但他爸爸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怨气都发泄到他身上,打到肖速从床上滚到床下,整个人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爷爷也进来拦,拿了一些零钱凑出200,嚷嚷着让他爸爸停手。肖速靠在墙角,死犟着不开口,一双眼睛里的怨恨几乎喷出毒液。

打到后来,他爸爸也累了,放下一句“拿没拿你心里有数”就推搡着爷爷离开。房间里一片寂静,他这时候才感到身上的疼。

体院里挨打是点到即止的,青肿多。竹竿抽在身上却是见血的,掀开衣服,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躺在地上不想动,四肢酸软,每一处伤都在和粗糙的地面摩擦。

然后他听到门被推开,听到慌乱的脚步声。有人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后背,轻声问他:“痛不痛?痛不痛?”

他恍惚着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痛不痛。

她掉了一滴眼泪在他肩上,渍得他伤口抽疼。肖速身子颤了下,阿珍急忙抹干净眼泪,把他扶起来,柔声说:“去姐姐家,姐姐家有药。”

他其实也没那么弱,他一个练拳击的,更多的是心寒。但他偏偏就倚在阿珍姐姐身上,一副马上就要不行了的样子,手指紧紧攥着她衣服,每动一下都要抽气。

阿珍要心疼死了。

他也要快乐死了。

他被她领回家里,上衣脱掉,光着上身等她给自己上药。他觉得自己要是哭一哭效果可能更好,但是这么大男生眼泪也流不下来,于是眼圈通红,伴随着嗓子轻微的哽咽。

他说,姐姐我没拿他的钱……

阿珍说,姐姐知道,你当然没拿他的钱。

然后她叹了口气,继续说,爸妈有时候在外面很累,他们被好多人欺负,回来就只能欺负你。你体谅一下吧。

肖速觉得阿珍姐姐永远在体谅别人,就好像她去上职高,她也体谅父母赚钱不易。她把周末打工的钱都给家里,她也体谅是弟弟上补习班要钱。

她自己都没上高中,钱要给那个什么都学不会的笨蛋上补习班。

肖速觉得真他妈的荒唐。

他真他妈的讨厌瓮城。

肖速15岁,阿珍姐姐18岁。那辆大巴车带走了他们的父母,现在也要带走她。她行李不多,都被他扛上了车,然后放进座位上的行李架。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再不下去就也要被这辆车带走了,只能和阿珍说了再见。

阿珍姐姐说,要不要抱一下?

他愣住,手足无措,额头上一下出了好多汗。阿珍姐姐被他的样子逗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小声说,我弟弟都长这么高啦。

我才不是你弟弟,肖速想。

然后他就被人流挤下车了。

他没有离开过瓮城,广州也是只存在于大人口述中的城市。他们也管广州叫羊城,说是有个神话故事里,有神仙骑着羊来过这座城市。他第一次开始关心一座陌生城市的新闻和天气,有时候去网吧,别人打游戏,他在网上看《羊城晚报》,就差拿保温杯喷茶叶末。

不过,广州很快成了肖速继瓮城以后,第二个痛恨的城市。

因为姐姐从广州带了个男朋友回家。

她才19岁,她谈什么恋爱?那天肖速和她弟弟一起坐在门槛上,看见她和那个男人手拉手进了隔壁家门,气得他一拳把手边的砖头砸个粉碎。阿珍弟弟惊恐地看着他,肖速恨屋及乌地大喊,看!看个屁!你个弱智!

女人怎么这样?走的时候还问他要不要抱一下,转脸就带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肖速觉得自己被彻彻底底的欺骗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连爷爷端过来饭菜,说是阿珍姐姐难得回家给他特意做的他都不要。

阿珍那次走他也没去送,他提前回体校,一周打烂两副手套。她甚至不再往体校打电话找他,肖速一想到她或许是在和那个男人谈恋爱,压马路,看电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整个学期战绩彪炳。

他周末没再回过家,直到过年。

直到过年。

阿珍姐姐过年反而没带男朋友回家。

他们住在隔壁,他听到了从窗户和房门的缝隙里传出的争吵和哭声,也看到了阿珍爸爸蹲在房檐下愁闷地抽烟。阿珍姐姐足不出户,肖速最后把她出门买酱油的弟弟拽走,问他发生了什么。

弱智弟弟挖了挖耳洞,语气也是无所谓。

“我姐生病了,”他的语气就好像生病的是别人,“很严重,治不好,还要花好多钱。男朋友和她分手了,我妈说,赶紧给她相亲,趁着没病发结婚,这样能有一笔彩礼,给我上大学用。”

肖速听见自己脑袋里“轰隆”一声。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隔壁家门,看见客厅里一脸眼泪的阿珍姐姐和焦躁的邻居阿姨。肖速忽然想起一些不该他记得的画面,譬如那个酷热的夏日傍晚,阿珍姐姐来给他摇床,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以后一定能更多的帮衬。”

原来有的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

他说:“姐姐,你把病历给我。”

阿珍也意外,语气显得无措:“什么……”

肖速声音陡然提高,他从没在她面前声音这么大过。

“我让你把病历给我!他们不给你治,我给你治!”

邻居阿姨觉得荒唐:“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爸妈刚回家你不在家里陪他们……”

“你闭嘴!”肖速个子高,肩膀宽,身材精瘦,凶起来像只狼狗,“你管好你的弱智儿子!”

阿姨彻底傻了。

病历在桌子上,化验单和确诊的材料一并夹在一起。肖速垂眼扫视,一把拿走,忽视了阿珍在后面叫她的声音。他拿着东西去了以前看《羊城晚报》的网吧,开了台机器,一查就是一夜。

他一个体育生,很少看这么多字,看得眼都花了,甚至一字一句地去读那个稀有病的专业论文。能看懂的东西不多,但他查到了,这不是绝症,有个人在深圳一个专家手里被治愈了。

肖速在贴吧里给那个人发了私信,对方竟然回复,告诉他专家的医院和手术的费用。

那是很大一笔钱,肖速压根就没指望姐姐家里人给她拿。他迅速地计划,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买好了离开瓮城的车票。他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笃定,他知道姐姐会跟他走。

回家的时候爷爷和父母都睡了,他把行李收拾好,也没装几件衣服。父母又把钱放在了客厅,他想起自己那顿平白挨的打,低着头笑了笑,把钱全都拿走了。

没什么不能拿的,这是他挨打赚的。

他就这么拿着行李和钱翻进了隔壁的院子,敲响了阿珍姐姐卧室的窗户。阿珍姐姐被他吓了一跳,他眼睛亮得像野兽,给姐姐看了打印的资料、车票和钱,低声说:“姐姐,我们去深圳。”

阿珍姐姐愣愣地看着他。

“你跟我走,”他说,“我给你治病,我能赚钱。”

黑暗里是漫长的寂静,然后姐姐说:

“好。”

02.

那辆带走过他们父母,带走过姐姐的大巴车,这一次把肖速也一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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