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肖速篇57(2 / 2)

他们坐凌晨的第一班车私奔。过年的大巴车,回程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离开的却只有他们两个人。阿珍姐姐困了,依偎在他身上睡着。他看着朝阳里姐姐的脸,一点都不害怕——他们终于要离开瓮城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切都会变好。

这一年他多大来着?

哦,肖速17,姐姐20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瓮城,第一次离开,就到这么大的城市。深圳太大了,楼好高。人好多,但赚钱也好多。肖速干起活不要命,只要给钱及时,他什么都能做。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攒着看病,一份交房租,一份用来生活。

专家的号很难抢,肖速每次天不亮就去排队,还是抢不到。后来有一次听到队伍里有人在吵架,才知道,号码都被黄牛拿走了。他心里憋着火,一时没忍住,就和黄牛动了手。

好歹是学拳击出身的,两下就把人打出血。肖速开始还没当回事,警察来了才晓得慌,最后被一副手铐带回派出所,判了个7日拘留。

他不敢和姐姐讲,打电话的时候谎称自己和工友去隔壁市干活,这7天都回不了家了。姐姐向来是他说什么信什么,声音柔柔的让他按时吃饭,也让他过几天记得再来电话报平安。肖速心想派出所哪能想打电话就打,正在愁闷的时候,来了个新的号友,和他用打电话的机会换了一包烟。

他说自己没什么人可报备的,肖速心想,这也太可怜了。

比他可怜多了。

他打电话,对方站在他身旁抽烟,听见他用和女朋友说话的语气叫姐姐,神情不自觉地有些微妙。肖速觉得他脑海里可能出现了一些骨科剧情,于是挂了电话和他解释,这是邻居家的姐姐,不是亲的。

男人愣了一瞬,笑笑。

“你和我解释这干什么。”

肖速觉得这人好闷骚,明明脑海里就有很多想法,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他的电话都是这人给的,于是他只好和他自我介绍:“我叫肖速,哥你叫什么?”

对方夹着烟和他点头:“路焱。”

他们聊了几句,路焱说自己是无证驾驶进来的,肖速不想说自己和黄牛寻衅滋事,就说自己和工友起了冲突。路焱似乎是没什么和他深交的打算,但肖速有点喜欢这个哥哥,他觉得他身上有种和阿珍姐姐类似的气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被放出去了,这段友情还没发展起来就夭折了。

他继续打工,赚钱,攒起来,去抢专家号,终于抢到。他带姐姐去看病,医生给了初步的建议,做了几项检查,钱就没有了。

他辛辛苦苦干了小半年,几项检查竟然就没有了。出医院的时候他口袋里就剩80块,肖速留了20打车用,带姐姐去了医院旁边一家餐厅,点了两个菜,加上米饭,刚好60。

“很贵。”姐姐说。

“吃,”肖速说,“我有钱。”

他没钱。

“赚钱么,”他岔开腿坐着,很无所谓,“不难。”

那天把姐姐送回家后,他第一次去了地下拳场。

地方是一个工友给他介绍的,他知道肖速是学拳击出身的。不过他去看了看这些黑拳场,出手都没什么规矩,有人抬下去就站不起来。要是他还在体校,教练知道他去打这种比赛,肯定是要踢他的。

不过他也不在体校了。

肖速去和老板谈,当天就被拉上台打了一场。对手很弱,他赢得很轻松。到底是专业运动员,身手好看,观赏性也强,老板给了他800。

八张粉红色的钞票。

肖速把钱揣进兜里,舔了下嘴角,准备回去和姐姐说,这嘴角的伤口是路上摔了一跤。

之后两个月,他一直在摔跤,摔得身上青紫一层叠一层。挺热的天气,他一直穿长袖,当着姐姐的面从来不脱——好在看病的钱越叠越厚。

他们又去看过几次病,医生给开了药,先保守治疗,明年酌情手术。

肖速得在那之前把手术费攒够。

他越打越频繁,几个地下拳场的人都认识他,也结了仇。肖速知道自己有点招人恨,平常特别低调,打完比赛就拿钱走人,几乎不和别的选手有交集。

可惜那天还是被堵了。

他刚打完比赛,本来就一身伤,又被输的拳手带人堵在巷子里揍。嗝屁的前一秒,他看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一个有点熟悉但也不咋熟悉的身影开着电动车闯进人群,一把把他捞上车后座。

他睁开青肿的眼皮,惊喜大喊:“哥!”

是路焱。

他就知道他俩缘分未尽。

那天肖速的话变得出奇的多,仿佛不是刚被人暴打过一顿。他头顶着路焱后背,唠唠叨叨,先说自己不能回家,被打成这样姐姐看了肯定要担心的,哥你家里没女人你不知道,你要是一身伤回去那人家姑娘可得心疼了……

路焱被他唠叨得没好气:“我他妈的怎么就不知道,我知道。”

肖速顿了顿,指挥路焱把他带去医院处理伤口。路焱把他带到门口,他一掏兜,大惊失色:“今天的奖金没给我!”

路焱看向肖速,肖速神色恳切:“哥,借我200。”

路焱无奈地从兜里掏出几张零钱,凑了凑,递给他。肖速拿着钱下车,发现路焱有掉头的样子,大为惊慌。

“哥!”他说,“你等等我吧,我这腿挤不了公交,我怕看完病没钱打车。”

路焱看着他,一脸匪夷所思:“那你是嫌我借你少了?你赖上我了?”

肖速拽着他车把手。

路焱:“你碰瓷啊!”

肖速也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事,神来之笔一般地发出了夹子音:“求求你了哥。”

路焱:…………………………

肖速就知道。

路焱这种人。

根本受不了别人和他撒娇。

最后的最后,路焱把肖速送回了家,而他把自己家的电话号报给了路焱。两人在路的尽头分别,他手掌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我这个人讲义气的,”他说,“哥你以后碰见事,你找我,我肯定帮你。”

路焱说:“我得混得多差用你帮我。”

“话不要说太早,”肖速说,“出门靠朋友,万一有那么一天呢。”

路焱没再理他,他今天给他烦得够呛。肖速目送他在夜色中骑车离开,转回头,长吐一口气,做好回去搪塞姐姐的准备。

但姐姐显然已经不信他了。

没有哪个工作要这样每天带伤,人摔跤也不会摔到眼角。姐姐冷着脸给他煮了面,然后冷着脸回了卧室。肖速在客厅西里呼噜的吃完,听到卧室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他抹了把嘴,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

姐姐正坐在床的边沿哭。

他一筹莫展地蹲到她腿旁边,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她躲开。肖速叹了口气,听见姐姐问:“你是不是学坏了?你是不是和社会上的人在混?”

肖速冤死了。

“我没有,”他说,“我除了打工就是……”

就是打黑拳。

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就是回来陪你。”

她又在哭,女孩子怎么这么能哭,哭起来让男人手足无措。肖速给她擦了擦眼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里掏了两张票出来。

是他打黑拳的老板给的,老板还开了一家酒吧,明天有一场乐队表演。

“好贵吧……”姐姐眼神慌张,“你买这些做什么?”

“不是买的不是买的,”肖速赶忙摆手,“是我……是我工友!”

他工友还真是万能。

“是我工友买的,去不了啦,”肖速说,“就给我了。姐姐,我们明天一起去吧。我们来了深圳这么久,除了医院,哪里都没去过。”

姐姐也动心了。

她也是20出头的小姑娘,也爱漂亮,也爱玩。

她把票拿到手里,仔细地看,看见上面写着“五条人”,演出名字叫“阿珍爱上了阿强”。姐姐笑起来,说,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怎么和我一样呀?

“是啊,”肖速看见她笑,心就放下了,“所以是特意给你演的。”

“可是我不爱阿强。”她说。

“那你爱谁啊?”肖速顺着她的话问。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那些浑身燥热的夜晚忽然闪电般出现在肖速的脑海里,他张皇起身,说着“我去洗漱”就离开了姐姐的卧室。他睡在客厅,他一直睡在客厅,客厅里有一张拉着帘子的床。

他已经很久累到沾枕头就着,那天却又睡不着了。

他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些画面,而那个画面里的女人,就睡在和他一门之隔的床上。

肖速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二天他难得不上工,也推掉了晚上的拳赛。他找出了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也看到姐姐在化妆。

他都不知道她跑来深圳那晚那么仓促,还带了化妆品和裙子。

她那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勾勒出腰部柔软的曲线。她梳通长发,用一根发带束起来,又涂了粉底和口红。

肖速说:“好好看哦。”

姐姐说:“我就涂了粉底和口红。”

肖速说:“那就这么好看了啊?”

她笑了好久。

他们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出门,怕外面的东西贵,还先在家里把饭吃好了。姐姐说去了那个地方什么都不要买,贵得很,肖速一时不高兴,问她:“你是不是在广州和你那个男朋友去过这种地方?”

姐姐说:“没有没有,我和我小姐妹去的。”

肖速冷哼,一把攥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酒吧的方向走去。

那家酒吧的门脸半地下,两个人绕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入口。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年龄的。他们票上的图画又被做成海报贴在酒吧外,姐姐和肖速耳语:“他们叫五条人,是有五个人吗?”

肖速说:“不知道,进去数数。”

进去了,数了,五条人不是五条人,是三条人。主唱长得像郭富城,但又哪里不太对。旁边的歌迷听到他俩的对话说,不太对就对了,他是郭富县城。

然后音乐响了。

肖速后来一直记得那一天。

那首歌歌词好短,反复的唱,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句:

“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飞机从头顶飞过/流星也划破那夜空/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他们后来还是买了酒,人很难在那种气氛下不喝酒。肖速心想无所谓了,大不了下周多挨几场打,这个酒他今天就要喝了。劣质酒精气味刺鼻,他们在吉他和手风琴的声音里迷醉。

人越来越多,他怕和姐姐走散,慢慢揽住了她的肩,她也没有抗拒。他带着喝多了的她回家,她鹅黄色的裙角在他记忆里晃来晃去。他们搀扶着走上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回到家里,然后那条裙子被他剥脱下来,他们接吻,他终于握住了那段他从懵懂初开时就肖想的腰肢。

在那晚灼热的空气里,他们没什么好想的,更无所顾虑。他在床上像疯了一样,但最后在她怀里睡着的样子又变成了小孩。

那晚过后,他搬进了卧室,客厅的床空了出来,等待一个新的租客。

后来许多年里,肖速反反复复地听那首歌。

毕竟,虽然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让生活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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