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老家的那三间老房子(1 / 2)

院子不大,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那院子简单又普通,推开东南角的院门,便会看到坐北面南的三间草屋,稳稳地坐在院子正北方。如果是暮冬初春的雪夜,院门被推开的时候,你就会透过窗户远远地看到家里,一家四口人正围在炕桌上吃着简单的晚饭,窗外摇曳窗里灯,几片雪花送春梦。偶尔也会有邻居坐在炕下的椅子上,与我们拉呱闲聊,比如永喜老爷爷,这就是我如今一直喜欢昏黄色灯光效果的原因吧。

三间老房子拥抱着小院里的一切,任由我们自由自在地生活着。院子的西侧靠墙垒起的是一处猪圈,东侧靠近房子的是一口水井,水井前是一处小菜园。这三间老房子是由我父母两个人于婚后,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用一砖一草收拾起来的。母亲说奶奶让他们搬过来的时候,房子的墙体都没干透,院子的东面是广阔的庄稼地,站在院子里便一眼能望到她的娘家,那是与我们村隔着一条赵家河的赵家村。

那时候的农村还是生产队集体社会,我从未听父母说起过盖房子的过程,不知道有多艰难,直到长大后,我与妻一点点的搭起了我们的家,便也懂得了其中的辛苦。

每个家,都来之不易,总在心里留有最柔软的回忆。

迄今那三间老房子仍然静静的坐在那里,在已经过去了的五十个冬去春回的日子里,她除了多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以外,还是那么坚强的任凭风吹雨打,只是早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趁着给我哥盖房子,便顺带把三间老房子的屋顶,由山草换成了红瓦。记得那天平时不怎么喝酒的父亲,多喝了几杯,因为他凭借着自己的辛苦付出和精打细算,早早的为自己的大儿子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盖房子,那时候我哥才十岁出头,这在农村于一个父亲而言,是一件能挺直了腰杆的事情。

三间老房子的西邻是二爷爷家,二爷爷在我小的时候,改建了他的房子,比我们的房子要高一些、宽一些,尽管事前与我的父母商量过了,但无论是从邻里关系还是在风水方面,都是不合适的,不过朴实坦荡的父母,还是笑呵呵的接受了这件事。

父母从来都认为过日子过的是自己对生活的勤奋、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向往,只要肯付出必然就会有回报,而不是去过于在意所谓的风水。

三间老房子也从未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不管是顶着茅草还是红瓦,她都温暖的守望着父母的生活,养育了我哥和我,为我们一家四口遮风挡雨,避暑纳凉,嘘寒问暖,直到十几年前父亲走后不久,院子东南角那从未深锁过的宅门,便被母亲锁起来了。那把锁看似锁住的是那扇门,但其实锁住的是一部虽然平凡无奇,却早已在这片大地上刻下痕迹的大写人生。

父亲的人生,全写在老家那三间老房子里。

于所有人而言,生活可能会耗尽一个人所有的希望,但一定会给另外一个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三间老房子的主体离地面八十公分以上的部分全是石块,这可能是那个年代盖房子的主要材料吧。那由有名的海阳龙山石垒起的墙体,在被泥瓦匠师傅用水泥填充了缝隙后,使得整栋房屋显得敦实又美观,就如同一座大山,有宽阔雄厚、气势磅礴的山脊,才让山峰显得格外雄伟壮阔一样。

石头墙体的上面便是土墙,那是一种很结实的建筑材料——先是用水把黄粘土和轧碎的麦秸掺合一起,然后一堆一堆的摊在长方形框架内成胚,经太阳爆晒数天后,便成型为砖块一样结实又耐用。那个年代北方的农村,这样的土制品被大多数人家用来砌墙盖房子,老家那三间老房子的内外墙体也不例外。

我和过这样的草泥,手里端着铁锨,想要搅动那泥巴的时候,就如同把手掺入了沼泽湿地里,几乎是动不了的;我拉过这样的胚体,把泥巴摊到长方形框架里,用手抹平了泥面,双手需要用巧劲才能把框架提起来。如果和泥的时候,放的麦秸少了,土砖成型后就容易碎裂;如果拉胚的时候,力量的角度不对,就不容易成型,这活完全就是一个壮劳力的手艺活。

就如同每个人眼下这生活,没有人能糊弄的了她,日子长久与否,取决于你是否认真而有勇气的活。

三间老房子屋顶上的框架梁是木制的,由主梁和檩木组成,想必是我那做木工的三叔带着人搭起来的。传承了鲁班工艺的能工巧匠们,按照中国传统的卯榫工艺结构,把三间老房子的屋顶框架巧妙而有力的搭起来,整栋房屋才算有天有地了,这时候是一定要举行大气磅礴的上梁仪式的。

上梁仪式是农村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件大事之一,通常主梁上用红线绑好了几枚铜钱,再贴上那用浓黑的墨汁在红色对联纸上写就的“上梁大吉”,还有人愿意悬挂一些寓意祈福的其他物件,待到中午饭前的良辰吉时,人们便点燃了一挂鞭炮,向天下宣告:主家要顶天立地了。

在噼里啪啦的喜庆鞭炮声中,大人们站在房顶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的喜烟、喜糖和花生大枣等,讨个喜庆祥和、美满幸福之意。而早已聚在一起围观的邻居们,也早早的抢好了有利地形站在房子下,有的人张开了嘴巴,有的人伸长了脖子,有的人摊开了双手……,大人小孩们都在等主家抛洒喜悦,分享这一大喜事,这天是大家伙儿一起开心的日子,抢到的喜糖是吃在嘴里的幸福甜蜜感,拿到的喜烟是掐在手里的十足生活烟火气。

上梁后瓦工们便把高粱秆密密地砸在梁上,然后用事先和好的草泥涂抹封顶,待晒到半干程度能上人的时候,便再在上面一层压一层的铺满厚厚的山草,整座房屋的主体就成型了。屋顶上的那种山草很硬实,农村人都懂得选什么样子的,哪块山坳里有品相好的,哪个月份去收割,早早的选定了,待深秋时节割了回来晒干了,用来铺屋顶,冬暖夏凉。父母是朴实勤劳的,为了自己的房子,他们起早贪黑合力而为,这便是家,这便是人生,需要自己勤奋的一点一滴的积累,容不得半点虚假糊弄。

每个家,只有经过自己亲手搭建,才是最温馨的。

三间老房子由中间的厅堂担起一左一右两间卧室组成,正面中间是两扇双开门,那是厅堂正门;两侧是各有两扇双开玻璃窗户,那是两间起居室;房子的背面则对应开着三扇小窗户,这样的房子通透明亮,宜人宜居,既放得住柴米油盐、酱醋糖茶,也容得下欢歌笑语、家长里短。

由中间的厅堂正门进入,右手是一口土锅灶,母亲就是用那一口大锅,在物资贫瘠的时代,变着花样的为我们做出一日三餐,让平凡的生活有滋有味;左手的墙体上贴着灶王爷的画像,每年的腊月小年那天,都会重新换一张,我们会简单而恭敬地祭拜灶爷,祈求他上天言好事,保佑来年五谷丰登;灶王爷画像下靠墙的角落里,放置着一口瓦楞大水缸,冬天数九隆冬时节,水缸里会冻结一层厚厚的冰,我经常捞起来吃,入口的时候爽脆、清洌、冰冷;厅堂的北墙垒起了一米多高的长案几,案几的桌面是水泥做的,灰色的水泥面历经岁月的洗礼,早已渗进了光滑细腻的时光,案几上放着一个对开门的木质小橱柜,里面放着我们的碗碟用具。

整个厅堂是一个家的门面,也是一年最重要的祭祀所在,过年的时候,父母会按照老家的习俗,在北墙的案几上摆放各种贡品,墙上则升起我们的族谱柱子,那种礼仪的神圣感,让我愈发觉得家的温馨。

这厅堂也是每个主妇的天地,是每个家的滋味,记得本家一位婶娘有一次对母亲说——二嫂,我这几天特别馋你烙的油饼,那饼一层一层的,松软又可口,咸香正好,我就做不出来。烙千层饼不仅需要用心把面揉的软硬适中,更需要耐心掌握好火候,这与母亲的脾气可不相吻合。

其实生活滋味的火候,是最难掌握的。

厅堂的东西两堵墙体都是土砖垒起来的,在我小的时候那墙体上还贴着报纸,我记得那报纸上印刷着一些明显是那个年代特征的新闻,两堵墙体的中间各开了两扇对开房门。那房门是经过雕刻工艺的,精美、轻巧而严实,房门的下半部分用油漆填色,画有一对漂亮的喜鹊,上半部分则是通透的雕花竖条线,当然通常都被窗户纸糊上了,否则冬天会有冷风吹进被窝里。

推开厅堂东墙上的门,便是我们的卧室了,一进卧室便是起居厅,在不大的起居厅里放置着一架大衣柜和一张五斗橱;卧室的另一半便是土炕,土炕的南向墙体上开有两扇玻璃窗户,透过窗户便能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冬天窗户的玻璃上,会冻出各种漂亮的窗花,有一层层山脊,有一根根竹子,有一株株树苗,甚至会有几只小狗小兔子……,那里藏着我数不清、记不起来的梦,这大概就是我一直喜欢冬天的原因吧。

如果是遇到下雪的日子,我哥跟我真的会像鲁迅的《三味书屋》所说的那样,用一根树枝支起一张笸箩,笸箩下撒着一些粮食,我们藏在炕上的窗户后,远远地拉着一根绳子,等着麻雀钻进去,但事实上我们兄弟两个从没捕到过一只鸟儿。

那间卧室里有我们一家人的欢歌笑语,不仅仅孕育了我们兄弟两个,我还记得小时候,父母有一年在万物勃发的春天,挑拣一些鸡蛋放在热炕头,用被子盖的严严实实,期间父母还经常把每个蛋拿起来,用手电筒挨个照着仔细观察后,有的会被轻轻地放回去,仿佛怕惊到了什么,有的则会被扔掉,好像很可惜的样子。起初我不明就里,直到一段时间后的一天,发现有一两个蛋壳居然被从里面顶破了,漏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我才明白,那是在孵小鸡啊。

任何生命都是在物竞天择的搏斗中,才暖意融融的出现于这个世界的。

小时候冬天的晚上常常会停电,我们会点起煤油灯——一种底座盛满了煤油的玻璃瓶子,上面是用棉线揉成的灯芯,那温馨的火舌,罩上玻璃罩子后,照耀着我们盘坐在炕上掰花生。记得患有眼疾的永喜老爷爷,总会凭着自己的感觉,在晚饭后摸索着来我家里闲聊,因为他会帮我们掰花生,所以我打心里就每天都盼望他能来,我哥就不愿意掰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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