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度佳节(二):中元4(1 / 2)

七月十五乌云沉沉,颇有鬼门大开的气氛。按云州的习俗,这日要放河灯、烧纸锭,以祭先祖。早在头天夜里,暴雨便降临了,雨雾将整个云州笼了进去,来势汹汹。

这样的天气没法子练剑,裴雁晚睁眼后侧耳听雨,扬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游记,随意翻了几页。江允昨夜念书给她听,可到了后来,听书人精神抖擞,念书人却昏昏欲睡。

裴雁晚刚掀过一页纸,身侧熟睡的人便嗫嚅一声,似是快哭了。她低头看去,竟见江允鬓边发了几滴汗,剑眉轻拧,当是梦靥缠身。唯有在两人亲昵时,她才觉得江允落泪是副美景,换作平时,江允的嘴角往下撇一撇,她都要问问情郎是否不高兴。

这人从前为她吃了太多苦,往后不能再遭罪了。

裴雁晚的心脏不安地颤动,她晃晃男人的肩头,关切地轻喊:“小允?”

江允已被梦靥扰到了浅眠的边缘,一叫便醒。他半睁杏眸,先是静默了半晌,直到裴雁晚柔声问了句“你梦靥了吗”,他才朝女子伸出手,待十指交叠后,轻轻贴在自己的面庞上,低语道:“我梦见我的……母亲。”

原来是梦见了明德皇后。

裴雁晚用指腹轻抚他微红的眼角,极认真地道:“要说给我听听吗?”

窗外雨声隆隆,江允就在悦耳的风雨声里,渐渐白了脸色。他将半张脸埋进裴雁晚掌心,声细如蝇,落下一颗温凉的泪:“母亲不要我了。”

“怎么哭了呢?”裴雁晚感受到那颗泪水在自己掌心蔓延,她收了手,好把江允往自己怀中揽,让他依偎在自己肩头,“她怎会不要你?她一定同我一样爱你的。”

此时此刻,她怀中的男人仅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儿子。她不禁想到,若有朝一日周照说要抛弃她,那她必定痛彻心骨。

裴雁晚仅在江允放画卷的匣子里,见过明德皇后的模样。那是一个双瞳剪水的美人,杏目顾盼生辉,有些天真娇憨,不太像世人心里一国之母。

“她怪我杀了大哥和……她喜欢的人。”江允说完,不敢看裴雁晚的神情,只顾埋着脸,双手紧攥衣料。

杀他的大哥,是他不得已的本能自卫。可杀他母后的情人,则完全出于心中恶念,由不得他辩白,也由不得旁人宽容。

而裴雁晚恰恰如此所想,她因不愿让江允伤心,故而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梦而已,你莫要多想。她看见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必然开心。”

她没有多动脑子,只想赶快让江允高兴起来,便用世上最常见的一套话术,又劝了句:“哪有母亲不爱……”

这句话未说完,小屋霎时沉默了。裴雁晚自己,便是那个不被母亲所爱的孩子。

她吻了江允一口,温柔地问:“三郎还困吗?不如在我怀里睡罢。外头暴雨,练不成剑了,我多陪你睡一会儿。”

江允点头,却不急着闭眼:“今日是盂兰盆节,云州可有什么习俗?”

他的母亲信佛,于是别人都称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他却随着母亲称“盂兰盆节”。

裴雁晚的手掌覆上江允的眼,示意他再睡一觉,不要再想伤心事:“烧纸锭,放河灯……河灯就在弄溪里放——那条河啊,年年元宵、乞巧、中元,都热闹得很,云州人可劲折腾它。”

她的话音未完,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进了院子,似乎是急切地跑着过来。

果不其然,梅平的声音很快响起,她听起来像急坏了,幼童尖细的嗓音夹着零零碎碎的哭泣声:“师娘,你醒了吗?”

“我去看看,你接着睡。”裴雁晚心头一凛,她捏捏江允的脸,起身为梅平开门。

门一开,便看见徒女一手抱着只小兔子,一手提着雨伞,裙脚湿了大片,双眼红肿,显然是哭着跑来的。

屋里的床就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江允稍稍探头,就能看见梅平狼狈哭泣的模样。他很疼爱这个与自己缘分深厚的小丫头,竟抢在裴雁晚之前开了口:“平平怎么了?”

“我、我……”梅平一听,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扔了伞,双手抱紧小兔子,朝裴雁晚放声哭喊,“绵绵死了,师娘,我……呜呜呜!”

裴雁晚的心因哭声往下沉,她赶紧把梅平抱起来,屈起膝盖将门带上。眼见江允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把梅平接过去,她却拧眉拒绝:“你不会抱小孩子,我抱着哄会儿。”

她偶尔会抱山庄里的师弟师妹,抱孩子的手法的确比江允熟练。江允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地起身穿衣。

“怎么办,师娘……绵绵醒不过来了。”梅平把兔子护在怀中,生怕它跌落下去,她每说几个字,便要抽一口气,再低头伏在裴雁晚胸前哭上一阵,才能继续往下说。

如此一来,裴雁晚胸前的衣物便湿漉漉一片。她万般无奈,只能抱着小丫头从屋子这头踱到那头,极尽耐心地哄道:“平平别哭了,绵绵只是要睡长长的一觉。”

这只叫做“绵绵”的小白兔,是琳琳送给梅平的礼物。兔妈妈下了一窝小兔子,梅平选了一只最合眼缘的,当做心尖尖上的宝贝。谁料今日一醒,绵绵竟一动不动、四肢僵硬,死在了雷雨夜里。

她不知道寻谁帮忙,唯有冒着雨跑来找师娘。

在梅平的观念里,“死”就是“长眠”,要埋进泥土地里,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也不能动弹。绵绵这一死,就不能听她唱歌讲故事,也不能替她吃讨人厌的胡萝卜和蔬菜了。

“绵绵是不是要埋到地里去?”梅平稍微好转了一些,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就埋在师娘的院子里,好不好。”

“好啊,埋在墙角的竹子下,师娘养过的小狗也埋在那儿。”裴雁晚用鼻尖蹭蹭梅平的脸,温言笑道,“让小狗和绵绵作伴。”

江允匆匆更衣洗漱完,再进屋时,听见的就是这话。他的脚步一滞,脑里又浮现出小黑炭的影子。

把小黑炭送给裴雁晚,是他生平做得很对的一件事,否则,裴雁晚在那个月夜的生机便少了许多,或许今日不能再与他站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深呼吸一次,笑着向裴雁晚走去:“你去洗漱,我来哄平平。”

梅平知道他不大会抱小孩子,便从主动裴雁晚怀里下来,把绵绵高高地捧到江允面前,撇嘴道:“叔,我的绵绵……”

裴雁晚见状,一步三回头地进里间换衣裳。她的内衫湿漉漉一片,混杂着梅平的眼泪、口水。

她小时候……哭起来好像也没有这么惊天动地啊。

在哄孩子这方面,江允比裴雁晚没高出多少。他把梅平抱到茶几边坐下,随手从书柜上拿起一本书,轻言细语道:“平平若是不哭了,我就给平平讲个故事,好不好?”

梅平把绵绵放在茶几上,点了点头。

江允看了眼书脊,原来这本书属于裴雁晚,记载着一些民间故事。他翻开一页,却突然觉得此页的故事扎眼。

这一页,记载着大殷第三位皇帝,英宗的故事,江允该唤他一声曾祖父。英宗原配皇后伉俪情深,专宠中宫五年,却在发妻去世后性情大变,广纳后妃。据传,英宗的宠妃皆与原配皇后有相似之处。

江允皱皱眉,像这样编排皇帝的书,怎会流传在民间?他倒也听说过曾祖父的逸闻,事实与故事里的“广纳后妃”不符,但也的确有三四位妃嫔,在他的曾祖母去世后盛宠许久。

细节虽不一样,内核却一致。

不知裴雁晚读到这一节故事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我们不念这个故事,念别的罢。”江允又把书塞回书柜,打算找一本自己看过的。

梅平抬眼望着几十本书脊,有些字她还不曾学过。她又吸吸鼻子,嗫嚅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你五月份和师娘一道去京城,给我讲讲京城里的故事罢?”

五月份裴雁晚进京探望姐姐,江允随同行,却没有踏足京城一步。巍峨繁华的京城里,有多少双江卓的耳目,他虽无法知道,却显得那是他此生不能再踏足的禁地。

“京城有什么好讲的?乱糟糟的,不好玩。”这时雨已经停了,裴雁晚拎着梳好的长发走过来,她怕江允想起伤心事,连忙出声打断,“帮我绑发带。”

梅平从江允腿上离开,好让他能帮师娘梳头。江允做这事很熟练,三两下便把女子的长发束起,然后拍拍女子的肩头:“好啦。你今天不是要去见师母吗?快去罢。”

“不急,先帮平平埋兔子。”裴雁晚满意地理理发尾,她随后蹲下来,对着梅平伸出右手小手指,“师娘帮你把绵绵埋起来,但你要和我拉勾,并且答应我,今天过后,就不要再为绵绵掉眼泪了,好吗?”

“可是绵绵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只为她伤心一天?”梅平把双手背在身后,不愿做这个约定。她的眼眶再次盈了一湾水,喃喃抱怨:“我做不到的。”

裴雁晚愣了愣,在她怔愣时,江允握住她的左手,低声提醒:“平平一个小孩子,你别难为她。”

小孩子和小孩子,是不一样的。

裴雁晚小时候,能坦然说出“不稀罕爹娘”,梅平却做不到。

“那好罢,慢慢来,不着急。”裴雁晚撸起袖管,翻箱倒柜地找着能把小兔子装起来的东西。而江允和梅平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身姿挺拔高大的男人弯下腰,在小丫头耳畔低语:“你师娘心疼你,她不希望你难过。”

耳力绝佳的裴雁晚不动声色,继续翻找。

“我不明白。”梅平的两根食指扭捏住一处,诉说着难以理解的事。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死和生一样,都是世间最寻常的事。”听觉上乘的裴雁晚终于找到一只大小合适的盒子,蹙眉解释,她思索了一瞬,改换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我们会被父母生下来,最后也会如同你的小兔子,睡上长长的一觉——这和吃饭喝水一样,谁都逃不过。”

江允诧异地望着她,他甚少听见裴雁晚谈论大道理。

“那师娘的小狗是怎么死的?”梅平接过盒子,用指腹摩挲起伏的木纹。她尚不能把“死”和人联系到一起,只顾操心小兔子小狗这些有灵之物。

屋里的两位成人皆掠过不自然的神色,他们默契地缄口片刻,最后是裴雁晚抿了抿嘴,惆怅道:“它……生了场病,没能熬过来。”

梅平听完裴雁晚的两段话,好不容易把生老病死和人放在一处。她知道江允生过大病,身体不好,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悲痛交加之下,她竟一把抱住江允的腿,仰着脖子号啕大哭:“叔,你千万不要生病啊!我不要你死!”

另两人愕然地低头望她,江允捏捏她头顶的发包,温声哄着:“我要活到七十岁呢,别哭了。”

“真的?”梅平眼泪如豆,一颗一颗地往下滚。

“我怎会骗你?”江允朝窗外望去,见天际线已隐隐泛着金光,乌云快要散去,烈日将要升起了,“等太阳把地面晒干了,再把绵绵埋起来,这会儿外头泥泞一片,不好埋。”

梅平终于止住泪,裴雁晚用手覆住她的眼睛,蜻蜓点水似的在江允面颊上啄了一口,浅浅笑道:“我去寻师母一趟,很快回来。”

江允摸着自己的脸颊,目送她离开。

裴雁晚生父亡故,生母虽还在世,但与她全无母女情分,故而她可称一句“无父无母”。可她听了周照的话,要给已逝的太师父和曾师父烧纸锭,尽一些晚辈的心意。

“其实我不曾见过老庄主。”周照用火折点燃纸锭,怅惘地谈及往事,“但我常听你太师父提起他老人家,听说他是个老顽童,乐天潇洒。”

山庄弟子口中的“老庄主”,皆指开派祖师,这位老庄主弥留之际,把大权传给了女儿,他的女儿又把庄主之位交给爱徒周照。代代相传的除了权柄与身份,还有一颗澄澈的心。

庄主之位选贤能者任,只不过开派以来,上一代都传位给自己的徒弟,让外人看了,倒觉得这是一种“世袭”。

纸锭很快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一抔灰,裴雁晚扶着周照站起身,师徒二人一同往紫藤花架走。花架下搭了两架秋千,裴雁晚幼时常在上面玩,今日她与师母各坐一架,随后听师母淡淡地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今日晨起梳妆,发现自己又多了两根白发。”

平日论起生死大事,人们尚且要避讳三分,何况是在中元节当日。裴雁晚脊背发凉,她将手搭在周照冰冷的指节上,颤声道:“师母,您答应过我,要长命百岁的。”

“话虽如此,但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周照今日不仅祭奠了恩师,还祭奠了亡故的亲人。当年一夜之间,她家中天翻地覆,独留她一人存活,叫她痛心许久。

她眉目间不见哀愁,甚至有几分笑意,用最寻常轻快的语气论起了生死:“你也晓得,为师身体不好,保不准哪日……”

“师母!”裴雁晚急着去捂中年女人的嘴,险些从秋千上跌落。她幼时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后才懂得生死。偏偏她的至亲与情郎皆有一副孱弱的身子,她不得不隔三差五地想起最坏的结果。

“没关系,雁晚,”周照温和地笑了笑,把徒女的手攥在掌心,“真到那日,不必为我难过。”

她的徒女从前仅是个小小的丫头,不及她的腰高,梳着孩童发髻,摔倒了要抱,磕着了要哭,一点都不坚强,哪里像慈幼坊里长大的孩子?后来徒女渐渐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人前是“惹不起的小庄主”,人后是扑进她怀里撒娇的少女。

原来她的徒女有两幅面孔,分亲疏远近变脸。

“你、你……”裴雁晚如鲠在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您近日身体康健,不要同我说这些,我不爱听!”

她撂下这句话,便跳下秋千一溜烟跑远,不顾师母还在身后唤着。实则她已忍不住两眶热泪,既不想听周照的丧气话,又为自己的哭泣而羞愧,索性逃离此地。

眼见前头便是竹烟居,她却放慢了脚步,悄悄探进头,果然看见江允坐在石椅上轻摇折扇,花树堆雪般宁静美好。她原本决议把眼泪藏起来,不让人瞧见,可她一瞅如此迷人的画卷,心竟颤了颤,展开双臂朝男人飞扑,有些填山移海的气势在,口中唤道:“小允……”

江允由她撞了个满怀,捂住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无奈道:“不是去见师母了吗?怎么哭着回来了?”

裴雁晚抹抹眼泪,撇嘴争辩:“我没哭!”

“那这是什么?”江允望着她眼底的水光,笑吟吟道,“有些人的眼睛里进水了,是不是?”

“平平呢?”裴雁晚张望四周,将话题岔开。

“哭累了,在屋里睡。”

“还好咱们没有孩子,要把一个孩子从小教养到大,太折腾人了……”裴雁晚坐在江允腿上,摸摸自己的小腹,低声抱怨,“而且我也不愿受那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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