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中事(三):亭亭10(1 / 2)

“你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我们亭亭,她以为自己被你绑架,便怒气冲冲地给了你一掌?”周照按住怀里不停蠕动的小姑娘,朝男人投去困惑的目光。

江允轻挪左手,露出脸庞上新鲜的血痕:“她把我当成凶徒,二话不说便要揍我。”

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爬着一道醒目的红印。裴雁晚抓他时下了狠手,若非六岁小丫头的力气终究敌不过成年男人,他或许还要再吃亏。

罪魁祸首裴雁晚恍若未闻,一心全在周照的容颜上。

她盯着周照审视许久,怎么也想不通今日的师母为何与昨日见过的不同——白发、皱纹,她的师母一夜之间竟苍老了二十来岁!

这怎么能行呢!

假如一个人能活八十岁,那师母一晚上老二十岁,岂不是要少陪她二十年?

不可以不可以!

裴雁晚自从方才坐到周照怀中,便一直在拾掇师母头顶扎眼的白发。她极具耐心,眼下终于能得意地拍手鼓掌,骄傲地笑道:“我帮师母把白头发全藏起来啦!”

周照懵然望向徒女灿烂的笑容,心头暖洋洋一片,可她却板着脸,肃然质问:“你抓破了人家的脸,可有向他道歉吗?”

“……没有。”

“快点儿,向他说对不起。”

裴雁晚扭头,她见那男人容颜出众,却因她的缘故挂了彩,如同美玉上多出一块瑕疵,倒也有了几份遗憾。

但,也仅仅是遗憾。

她没能认识到自己的错,故而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江允,直到周照厉声唤起她的名字作警告,她才挠挠脑袋,问道:“很疼吗?会留疤吗?”

“很疼,应当会留疤。”江允如实回答。

“那、那……”裴雁晚望着男人水灵灵的眸子,终于有了些轻微的歉意。她主动将脸凑过去,一本正经道:“那对不起嘛,要不你抓回来,我不怕疼,也不怕留疤。”

她见男人无动于衷,恍若没有要原谅自己的意思。再见周照眼底隐现责备,她便知道,自己再不拿出点儿诚意,自己的脑袋瓜子就要挨打了。

裴雁晚咬牙定神,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揪住下裙,侃言正色:“那这样罢!为了表达我的歉意,给你摸摸我的肚……”

“不可以掀裙子!”周照惊骇擒住徒女的双手,她在慌忙中抬眼,江允竟已自觉地扭过脸,神情流露出几分古怪。

她替裴雁晚整理好裙摆,语重心长道:“以后不可以再掀裙子了,你怎么不知羞呢?”

“可是师母说我的肚皮软软的,摸完会很开心。”裴雁晚暂且收回要给江允摸肚皮的想法,而是自己隔着衣料拍拍肚子,眼中困惑不解,“难道不是吗?”

手掌与腹部相击,发出“啪啪”的闷响。

江允骤然轻哼一声,尾音挂着朗然的愉悦。

他低沉的笑穿进裴雁晚耳中,竟令后者以为他不再为自己的错介怀,便喜笑颜开地向他道:“你没有生气了罢?我不是故意的嘛,师兄。”

“我可不是你的师兄,我不是山庄弟子。”

“那……哥哥?”

哥哥。

江允张了张嘴,裴雁晚素日唤他“哥哥”,那是为了**。但六岁的裴雁晚称他为“哥哥”,那便是真真切切地看他年长,以妹妹的身份自居。

她是实打实地把他当作哥哥。

“我没有生你的气,”江允看着她微微上扬的眼角,莞尔而笑,“毕竟你一睁眼,便处在陌生的环境,身边躺着个陌生人,所以你会害怕,会用拳脚保护自己。”

“我哪里害怕?我很勇敢的!”裴雁晚梗着脖子反驳,温度从耳根蔓延,灼得半张脸发红热烫。她捏捏周照的手,细声细气地要师母为自己报不平:“师母,您看他!他瞧不起我!”

周照啧啧两声,她还没能接受徒女重返六岁的古怪事实,震惊难平:“你带雁晚去吃早饭罢。”

“好呀好呀,”裴雁晚拔高声音,笑弯了双眼,“我想吃陈婆婆做的烤包子!”

江允已经在云州城中混得很熟,不曾听闻有哪家做烤包子的店铺店主姓陈。他心知肚明,在属于六岁裴雁晚的那个时空里,云州有一位卖烤包子的陈姓老婆婆。

按惯例,君王驾崩当年,仍沿用年号,第二年才由新帝改元。故而今年仍是光熙五年,江允算算时间,他眼前这个不及自己腰肢高的小孩子,来自于太昌九年。

那时他父母尚在,而他才三岁。

思绪浮浮沉沉之间,裴雁晚拽了拽他的衣袖,继而又拍拍自己的肚子,眼巴巴道:“我们走罢,大哥哥,我好饿。”

“你腹中有什么玄机吗?”江允笑问。

“她刚来云州,吃得胖了些。脸上不显肉,腹部却肉乎乎的,很可爱。”周照答道。

所以,她那时才会喜爱揉徒女软绵绵的肚子。听见徒女咯咯笑的时候,她自己也心情大好。

忽然,周照眼中划过一抹凌厉,她寒声道:“你不会对她做什么罢?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

江允点头:“我心里有数,只把她当妹妹,不会有非分之想。”

裴雁晚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什么叫做“非分之想”,也不愿意多问——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

临走之前,她猛然想起要紧事,便哒哒哒跑到周照身边,重重亲了女人一口:“师母亲亲!”

“全是口水,脏死了。”周照笑着推开她,“亭亭先出去等着,我有话与这位大哥哥交代。”

“我不可以听吗?”

“不可以。”

裴雁晚不满地撅嘴,可她得听师母的话,便蹦着跳着出了门。

江允为这对师徒的亲密而触动,他摸摸自己的脸庞,想起昨夜裴雁晚也在此处用力一吻。那灼烫的感觉又漫上来,他的心跳随之加速跃动。

“你带她去玩,别让她爬树下河。待她玩够,再带回我这儿来。”最后一截香恰巧燃尽,周照拨开炉盖,打算再续上一根。

江允瞧见炉中残存的星火,不禁皱起眉,心生怅惘:“师母,我怕雁晚回不来……”

他话中所指,是与他相知相爱的那个裴雁晚,而不是门外天真懵懂的孩童。

周照亦为此烦心,她不曾抬眸,而是凝望残存的香灰,轻声道:“我也因此事愁心。但这件事太天方夜谭,我一时也想不出法子。你还是先带雁晚去吃饭罢,她若等急了,就该哭闹了。”

江允闻言,只有先行离开。

谁料他刚开门,耳边便爆开一声尖锐的“哇”。他俯首看去,六岁的裴雁晚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张牙舞爪地比着鬼脸,眸中满含恶作剧后的期待。

江允目睹她原本明亮的笑容是如何一寸寸萎靡,在到达临界点时,他浮夸地“啊”了一声,深呼吸道:“我好害怕呀。”

拙劣的表演,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怕就对了,怕就对了!”裴雁晚欢喜地拍手大笑,“不过没关系,哥哥你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江允从裴雁晚口中听到过许多次。他还未回神,那小姑娘已经跑出很远,他忙跟上去,笑着追问:“你这样矮,要怎么保护我?”

“我的牙齿很尖,拳头很硬,等我学成剑法,就更厉害啦。”裴雁晚说完,在空中挥了两下拳头,搅起一阵轻微的气浪。她说完,又用两根食指掰开自己的嘴角,含糊不清地炫耀道:“你看我的牙,是不是很尖?”

她有一颗虎牙。

江允半蹲身子,仔仔细细把裴雁晚的每颗牙都审视了一遭,温柔点头道:“对,亭亭有颗小虎牙。”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唤裴雁晚的小名。

两人沿着竹叶投射在地的影子而行,裴雁晚每走一段路,便要面露困惑,喃喃发问:“呃……这里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好奇怪啊。”

直到绕过一处转角,裴雁晚突然撞上某个人影,心中的疑问才稍微消解。她费力地仰头,眨巴着眼打量跟前的一男一女。

哇,没见过的师兄师姐诶!

一男一女也狐疑不解地望着她。

江允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乔岱的嘴皮子便先翻动起来:“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他话中的眼熟之人,五官虽还未长开,脸颊挂着两团软肉,但已能猜度出此人日后的眉眼。

“是裴雁晚。”程芙不再凝视半大的小孩,转而把目光投到江允身上,“怎么回事?她为何矮了这么多?”

“她不是变矮……她是,回到了六岁。”

江允缓急适中的一句话,霎时掀起万重风浪。

这风浪,主要表现在乔岱的脸上,程芙的面容仅略过阵蜻蜓点水般的涟漪。他们面面相觑,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允在他们眼中读出了诧异、惊疑,于是又道:“我今晨醒来,她就躺在我身边。”

“……禽兽。”程芙冷冷道。

裴雁晚听不懂他们的交谈,她明明一直都是六岁呀,为什么说她“回到了六岁”呢?

那双明亮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像黑玛瑙浸了水一般。乔岱本原本难以置信地自抚下巴,却因裴雁晚呆愣的表情噗嗤发笑。

今日错过了呆头呆脑的裴雁晚,来日再去哪里找!

鬼使神差之间,他伸出骨骼分明的手,朝着裴雁晚脸上鼓鼓的肉垫,轻轻一拧——

“啊,疼!”裴雁晚跺着脚尖叫,她拼命拍打这只可恶的魔爪,眼眶中瞬间便聚了两汪盈盈的泪,“你放开我!”

江允掐住乔岱的手腕,把他往外轻推:“别惹她。”

“还学会护起妻了,可她才六岁,你个禽兽。”乔岱悻悻松手,连带着讽刺数句,“可是小孩子的脸捏起来手感绝佳,不信你试试。”

“呜……”裴雁晚捂着左脸,双肩颤抖,恶狠狠盯着捏自己的陌生男人。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扬起拳头,朝乔岱腿上轮去一拳:“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不疼,不疼!”乔岱嬉皮笑脸地往后退,偶尔拦一拦小小的拳头。

江允按住裴雁晚的肩,道:“雁晚,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乔岱一愣,轻飘飘地啧啧两声,他问裴雁晚:“你知道你身后这男人是谁吗?”

裴雁晚闻言,转身抱住了江允的腿,把眼泪全蹭在他的衣料上,闷声答道:“是比你好的人。”

“我来告诉你,”乔岱半蹲身子,言之凿凿,“他是你的童养夫!”

惊雷般的一句话,霎时轰得另外三人变了脸色。江允把裴雁晚高高抱起,不满地望着乔岱:“你嘴上也该有个把门的。”

“什么叫做‘童养夫’?我长大后会嫁给他吗?”裴雁晚凭往日的经验,隐约猜出这个新鲜词语的意思。她深深确信事实如此,便惊恐地要挣脱江允的怀抱:“你一把年纪还想老牛吃嫩草,你不要脸!”

江允牢牢禁锢着她,在心里默默给乔岱记下一笔:“你别乱动,当心摔着。”

“我要师姐抱!”

冷眼旁观的程芙终于有了动静,她对六岁的裴雁晚颇有兴趣,却一直按耐着好奇。眼见机会来了,她便扯出一抹轻微的笑:“我来抱罢。”

江允小心翼翼地把裴雁晚递给她。

谁料小丫头刚如愿来到师姐怀里,便在程芙面颊啵唧一口,朗声笑道:“师姐亲亲!”

程芙刮刮裴雁晚的鼻梁,没有说话。

乔岱“哎呦”一声,决心占裴雁晚年龄的便宜,竟自己贴过去,指着自己的额头,道:“师兄也要亲亲。”

“禽兽。”江允与程芙异口同声。

“不亲我难道亲你?”乔岱斜睨着江允,“我与她是正儿八经的同门,许多年的青梅竹马,情谊真挚又赤诚,一点儿杂质也无——你可不一样。”

江允险些被堵得哑口无言,他的指尖嵌入掌心,沉声道:“我有底线,分得清是非。”

两波人很快各行其路,裴雁晚又回到江允身边。她回头,征求大哥哥的意见:“我们去城里吃,行不行?”

“城里没有陈婆婆卖的烤包子。”

“你骗人,我昨天才吃过!”

江允不知道如何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解释,毕竟他自己也未弄清楚六岁的裴雁晚为何会突然来到这个时空。他心想,小孩子总是三分钟热度,便用别的东西引诱道:“我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裴雁晚立刻上当:“什么呀?”

“去了便知。”

一小一大两个人前后坐在黑马上,马蹄朝前奔去时,裴雁晚突然道:“我长大了不要嫁给你,我不要你做我的童养夫。”

她虽尚在童言无忌的年岁,江允却认真对待她的每一句话。

男人略略收紧手臂,以防裴雁晚跌下马:“为什么这样笃定?你还未到及笈的年岁,怎会想得那么远?”

“师母说凡事要提前做打算,”裴雁晚挠挠下巴,神情庄重,“我不要嫁给年纪大的!”

她六岁时已经想通了父母的问题,她以为父母是人人都有的,故而她不稀罕,可她还没能把这样的思维迁移到婚嫁上。

“那你想嫁什么样的?”江允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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