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度佳节(三):中秋11(1 / 2)

八月十五,天气凉爽。

山庄今年请了名厨来做宴席,裴雁晚跑进厨房时,傅纤纤正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今日见闻:“她偷偷跑路,竟被她丈夫抓回来打断一条腿!她丈夫吃喝赌样样皆占了,她就算跑了又怎样!”

程芙抱臂回话:“傅大小姐替人家打抱不平去了?”

傅纤纤道:“陈娘子腿一断,她的领里为她鸣不平,这会儿子衙门正在审理此案。我路过的时候,往门槛上啐了口……”

“衙役未曾拦你?”裴雁晚恰好走到这位大小姐身后,也为陈娘子的遭遇愤怒。

“人家夸我啐得好。”傅纤纤回头笑望,指尖指向餐桌上堆成小山的精致礼盒,“喏,送给诸位同门的月饼,人人有份。”

“你确实啐得好,陈娘子的夫君理该下狱。”裴雁晚心里也生出愤愤,她正要打开礼盒一观,忽有一个人影健步如飞冲到她跟前,兴奋无比地问道:

“您是裴庄主吗!”

她讶然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人,手中动作凝滞:“我是……你是哪位?有些面生。”

年轻人胸前沾了几抹灰,眸子漆黑明亮。他对见到“裴庄主”一事很是兴奋,嗓音高到厨房里人人都能听见:“我是山庄新招的杂役,我姓杜,杜长青!”

山庄偶招杂役,不必专门给庄主打招呼,每月一两银子,足够他们养家糊口,如有家中只剩自己一人的,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裴雁晚不知杜长青为何亢奋激昂,莫不是因为她远扬的名声吗?这倒不是她盲目自信,自她成名,想见她一面,甚至挤破头要拜入山庄的人不在少数,要不然山庄择徒严,弟子居便该再加盖一座了。

有些人武功底子差劲,便有像杜长青这样应聘杂役或其他差事的。可这也不是一件易事,因为山庄杂役人数早就饱和,除非……

除非是杜长青死皮赖脸地缠上白霓裳,才得了这么个差事。

这可开不得先河,否则迟早乱了套。裴雁晚干干笑了两声,回头得找白霓裳好好说道说道。她把情面给足,向杜长青道:“原来如此,那你好好干。”

她来时提了食盒,此刻手脚利落地装起两屉小笼包,又带上一盒月饼,转身欲走。谁料杜长青竟一个箭步冲上前,双臂大张拦住她,目光炯炯:“庄主姐姐是要去练剑吗?我能否在一旁瞻仰?”

“恐怕不行,”裴雁晚不假思索地拒绝,“今日的剑已经练完了,我回去吃完早餐,想睡回笼觉。”

她瞧着杜长青俊秀的脸和殷切劲儿,便晓得此人是万万不能往竹烟居带的。否则她带回去小笼包和月饼,江允必然吃几口便嚷嚷着不吃了,脸往背处一扭,生上一通闷气。

江允作天作地的样子可爱惹人怜,但生闷气到底对身体不好,还是少惹是非罢。

杜长青迎头遭了盆冷水,他死皮赖脸地进了山庄当杂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请求,本以为裴雁晚会给自己一个台阶,谁料对方居然把路给掘平了!

他娇生惯养十几载,此番从家里跑出来便料到有苦要受,但这样的回驳,哪里是他受得了的!

裴雁晚不知自己的拒绝让杜长青心里生了多少波澜,趁他怔愣时分,她已翩然远去,仅留下背影。

杜长青欲言又止,眼珠子死死盯着红衣女子不放。

那可是澄意山庄庄主,是明心剑,明心剑啊!杜长青咬咬牙,明心剑有几分傲气,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只不过傲气这东西,他杜长青也有——那就去会一会她!

用江允的话来说,中秋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裴雁晚风风火火闯进院,牵起他闲着的那只手,义愤填膺地把城南陈娘子被夫君打断腿的事讲了出来。语毕,她深吸一口气,道:“你当初没有践行把我拴在宫里的阴暗想法,真是太……太像个正常人了!”

“正常?仅此而已?”江允刚刚梳洗完,正在给花圃中的花儿朵儿浇水,他眨眨眼,“对抗歹念是件艰难的事,你怎么说得如此轻飘飘?”

裴雁晚哑然:“还想听我夸你几句?正人君子、高风亮节?你好意思吗?”

江允不置可否,双眼止不住地往裴雁晚手中的食盒上瞟,如此精致的食盒,里头必然装着好东西。说不定是姐姐从城里回来,特意给我买了份如意糕,嘻嘻。

想到这些,他再也忍不住,柔柔地露出笑意。

谁料裴雁晚全然未注意他打得震天响的算盘,边提腿往里走。

江允不大高兴自己的小九九没被读出来,脚步挪得极缓。

裴雁晚回头笑望,轻快地向他招手:“你皱什么眉?快来吃小笼包呀。纤纤给大家准备了月饼,你来瞧瞧。”

江允眉头如流水般瞬间舒展,他大步跟上去,先不看食盒中搁着儿什么馅的月饼,也不管香气扑鼻的小笼包,而是用脸颊蹭蹭裴雁晚鬓发,极认真地问道:“姐姐,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裴雁晚眼里满是困惑:“八月十五中秋节啊。”

“……就这吗?”江允失望地垂眸,把浅红的唇咬得更加艳。

裴雁晚趴在餐桌上,托腮沉思,半晌,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得意地晃晃:“今天还是收到阿姐来信的日子!我半路上打开看过,她给我寄了一张银票。”

“银票?”江允探头,看清了银票所写的金额。他知道裴雁晚不缺钱花,财力甚至远胜过现在的他,阿姐为何会寄张银票过来?难道是担心妹妹的钱不够花?

裴雁晚把孙妙心赠她京城某家布庄房契与地契的事说了出来,又道:“这是阿姐送我的礼物。”

“所以,裴庄主,”江允喉间轻动,他揽过裴雁晚的肩,让她与自己贴得极近,两人的吐息纠缠在一处,令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裴雁晚眼中倾泄出无辜与困惑:“到底什么事?”

江允抿唇,转身去开食盒盖子:“倒也没什么事,吃早饭罢。”

裴雁晚留意到他死死扣住盖子边缘的右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显然是在发泄怨气。她嗤笑一声,手掌覆上男人的手背:“你怎么了?死气沉沉的,脸色难看。我家开朗活泼的小允呢?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一点都不开朗活泼,你若是喜欢这种性子的人……”

那就去找这种性子的人。

江允目光看向别处,转念一想,不行,裴雁晚只能找他。想找别人,除非他死了埋土里。

他感到覆在自己手上的指尖颤了颤,立时把眼神转回裴雁晚脸上,低声道:“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今天可是八月十五……”

裴雁晚若再想不起来,他真的要闹了。

“耍起小性子了?”裴雁晚稍稍用力,指腹游走向他的两鬓,玩味地笑道,“我记得可清楚了,某年中秋,你美得像画儿一样,扭扭捏捏给了我个什么东西来着?”

话音还未定,江允脸上的阴霾溜得一干二净,挣扎着要吻裴雁晚:“我就知道你没忘。”

裴雁晚回吻他:“不要闹,快来吃早点,然后陪我睡回笼觉,中午去师母那儿陪她吃饭。”

说是睡回笼觉,实则睡着睡着两人的衣带皆落在床沿,门窗关得紧紧的,连炉子都烧起了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裴雁晚彻底睡死过去,指甲还沾着在江允肩头挠出来的丝微血迹,芍药一般盛放着。

江允用浸了热水的巾帕帮她擦净污浊,忽听见一阵急不可耐的敲门声。

敲的是竹烟居院门,不是他身后的屋门。

他怕裴雁晚被敲门声吵醒,草草地理好衣衫前去开门。

哪个没眼力见的……庄主的院门既然紧闭着,那是能随便敲的吗?

门豁然一开,里外两人皆愣在原地,耐不住性子的杜长青率先开口:“这儿是裴庄主的住所,对罢?”

江允没有说话,而是警惕地打量着来人。他在山庄住了大半年,没有他不认识的面孔,然而眼前这俊秀青涩的年轻人,他从未见过。

杜长青见陌生男人一副哑巴模样,道:“我叫杜长青,是山庄新招的杂役,特来拜会裴庄主的。”

织锦缎衣裳,白玉发簪,世上哪有打扮成这样的杂役?!

满口胡诌,图谋不轨!

江允不悦地堵在门口,道:“你一身行头值不少钱,做什么杂役?”

杜长青对江允的身份有了那么点眉目,他晓得明心剑风流多情,想必这个揶揄他的男人就是裴雁晚的一段情缘。他拍拍胸脯,傲然答道:“这是我千辛万苦攒钱买的,既是来拜会裴庄主,当然得换身好的。”

“她在休息,你若没有急事,下次再来。”

“我有急事,天大的急事!”杜长青娇生惯养脾气倔,容不下一天碰壁两次的恶气。

他张嘴便要大喊,却看见堵着自己男人脸色骤变,如糊了一团乌泱泱的云,阴沉冷漠。

杜长青用不算聪明的脑子一想,自己偷偷溜出家,人生地不熟,此处可是藏龙卧虎的澄意山庄,如果眼前的男人是个绝顶高手,自己的命岂非要折在这里?

他耷拉着眉毛,气焰顿消,哀声道:“大哥,你就让我见她一面罢,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们做兄弟。”

谁料江允的脸色更加难看,冷哼道:“我的兄弟皆故去多年,你想好了再说话。”

杜长青头脑发懵,不知该说什么好。听陌生男人的意思,不管对方有没有已死的兄弟,只要他再多纠缠一刻,怕是他就要被弄死。

他脊背发凉,假假笑道:“那我有了时间再来。”

随着话音的截止,竹烟居大门咚的一声关上。

江允把门闸插紧,忍着恼火回了屋。他刚跨进门槛,裴雁晚便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慵懒道:“谁呀?”

“一个小杂役,他想见你,我让他走了。”江允钻进被窝,把裴雁晚捞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头,“他没有要紧事,你现在不见也无妨。”

裴雁晚缓缓道:“哦,是不是长得白白净净的,我刚刚在厨房见过他。”

“你眼前就有个白白净净的,你别说话,赶紧睡。”江允思虑着,又补了一句,“你若要见他,也得等睡饱了再去。”

说完这句,他便紧紧闭了眼,双掌捂住自己的耳朵,重重“哼”了一声,哪里是要陪裴雁晚睡回笼觉的样子,分明是又陷进醋海里去。

裴雁晚就这样瞅着他,既不张嘴,也不吻上去。直到江允按耐不住心绪,倏得睁眼,眉宇间似笑非笑,她才咯咯笑说:“睡小半个时辰。”

“嗯。”江允点头。

杜长青这个杂役做得并不痛快,他哼哧哼哧换了两套衣裳,一套普通棉麻,一套织锦华缎,却接连碰壁两次。

澄意山庄门中子弟性格迥异,有人爱热闹,有人爱清净。譬如周照便是后者,故而八月十五的中午,裴雁晚带着江允躲去了后山,厨房摆的几张席面,当然见不着庄主的影子。

杜长青端着盘子转来转去,望眼欲穿,喃喃道:“庄主姐姐哪里去了……”

“庄主姐姐?”乔川离他最近,便接了他的话,“她中午不在这儿吃,晚饭或许会来。”

杜长青兴致骤起,将油焖大虾往乔川面前一摆,笑道:“她相公是什么人啊?”

相公?

听见这句话的人皆向乔川投去视线,要看看他怎么答。乔川不负众望,边剥大虾边答回答:“她没有成亲,哪来的相公。”

众人哗然,独乔川岿然不动,悠哉悠哉地又剥了一只虾。这只虾是剥给他哥哥的,他哥哥乔岱以一种“吾弟将来必成大事”的眼神凝望着他,扒拉了一大口米饭进肚。

杜长青长长地“哦”了一声,自从明心剑扬名,他便不再专心舞文弄墨——他本就不爱读书。他虽未见过明心剑,却无端生出一股倾慕之情。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当即决定往云州跑,往澄意山庄跑,他有生之年必须见明心剑一面。

他连饭都来不及吃,撒着腿往自己的住所跑,又将那套气派行头换上,只待下次再遇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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