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梦中事(四):少年19(1 / 2)

夏日。

云州有座石质拱桥,孤零零的落在河面,岸边垂柳依依,才显得它不那么落寞。裴雁晚手里攥着截红线,全神贯注地将其拴在自己小指末端,口中嘟嘟囔囔道:“……什么传说啊,都是骗人的。”

嘴上说着不信,行动却完全惯着情郎,江允说要来姻缘桥,她便陪着来,说要系着红线从桥面走一遭,她便认认真真地系线于手。

江允稍半蹲身子,透过扑簌纤细的睫羽去瞧裴雁晚的眼睛:“我心里当然有数,只不过图个吉利。”

“这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才信的东西,你还是少时年岁吗?”裴雁晚系好红绳,便牵着江允迈上了石桥阶梯。她想来自己也是江允少年时代的见证人,心头猛地涌上一股知足。

江允垂首凝视颤颤巍巍的红线,出口笑道:“你少年时,是什么样啊?”

话音轻如鸿羽,飞旋着飘向水面。忽有一道炫目耀眼的白光倏然刺向江允的眼,他瞬间目盲,什么都看不见了。

江允定了定神,却发现已身不在河畔。天幕漆黑,云州城的夜永远热闹非凡、锣鼓喧天。

路旁高楼灯火通明,恍若是老天有意提醒他今夕是何年,便派某个匆匆过路人吆喝了一句:“……太昌二十年的夏夜,凉快爽人!”

原来是太昌二十年夏。

江允眉心抽痛,正欲抬手轻按时,突有一名少年从身后撞了他的肩膀,又急匆匆向前奔去。

他不欲与少年计较,打算往路边走一走,少年却愧疚地回了头,边往前跑边朗声笑道:“公子,多有得罪!”

银钗别着灵蛇髻,石榴红襦裙浓艳如火。

少年尚未长成,身躯青涩稚嫩,腰间挂着把细长利剑。面庞因年岁而略显圆钝,却露着机敏狡黠。

江允看清她的脸时,眼睛瞬间明亮三分。

如若在太昌二十年的云州城,江允能与某人某物产生什么关联,必然只有方才冲撞了他的姑娘。

裴雁晚这年十七岁,正值少年,举手投足朝气蓬勃,半点儿不显沉稳。她似乎追着什么人远去,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回荡,钻进江允心口,让人心弦缭乱。

江允追了上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栋华丽精美的高阁立于灯火之间。

江允望见门前鬼鬼祟祟的裴雁晚时,眸色不可避免地暗了。

阁前金制招牌价值不菲,明晃晃地刻了三个大字——千星楼。千星楼是什么去处,江允心里如镜澄澈。名为戏楼,实则是南风汇聚之地,楼中的伶人名为戏子,实则出卖色相。

江允犹记得今年七夕与裴雁晚同游弄溪,偶遇千星楼里某位伶人,那时他才晓得裴雁晚曾……曾出于好奇,进过这等风月场所,与某伶人闲谈作乐。

气血上涌,江允脑中嗡嗡作响。

裴雁晚一溜烟跑进千星楼,仅留下的背影。江允见状,立时也跟了进去。

千星楼是云州有名的**窟,男女宾客皆可招待。江允本以为能闻见酒气脂粉气,不想扑鼻而来的是淡雅茶香。旁人见他气度不凡,衣料名贵,便以为遇见贵客,都笑脸相迎,甚至有一两位伶人欲上前挽住他,谄媚笑道:“郎君……”

江允拧起眉目,将佩刀抽出一寸——这是他自裴雁晚处学来的威慑之法,果然奏效。他保持着拔刀姿势,淡淡道:“我寻刚刚进楼那位穿石榴裙的姑娘,她去哪儿了?”

大厅里已不见裴雁晚的身影,想必是进了包间。

江允的刀法平平无奇,伶人们不知他的深浅,又惧怕他的气场威仪,纷纷发怵。

有个胆子大的伶人指向二楼,道:“第三间。”

江允归刀入鞘,大步迈向二楼。

待他走远,原地的伶人们窃窃私语道:“八成是来捉奸的。”

“你们瞧他带的刀……楼里不会出人命罢?”

“冬月被砍死也是活该,小浪蹄子仗着年轻就敢勾引我的客人,我呸!”

二楼布置风雅,江允也的确怀着“捉奸”的心态,然而他没有捉奸的立场——太昌二十年,他于裴雁晚尚是陌生人,哪有资格管人家的事?

只不过千星楼纷乱混杂,裴雁晚虽警惕聪颖,江允也不能坐视她独自混在风月场中,唯恐她吃丁点儿亏。

包间外摆了两盆吊兰,江允无意瞥了一眼,竟瞥到抱着琴快步走来的冬月。

哦,原来他叫冬月。

七夕时分,江允与冬月一面之缘,从而晓得了裴雁晚曾逛过烟花之地的秘闻。彼时江允想把冬月一头淹进河里,今日再见,恨情未消。

冬月见门外堵了位天人模样的公子,狐疑不解地放慢脚步。楼里的哥哥刚刚来叫他,说二楼有位要听琴的姑娘,于是他才抱着琴匆匆赶来——可是门口这位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你的琴?”江允压低声音,假假地笑着,“里头的客人要听琴吗?我去罢。”

冬月不服气地狠,自己与楼中兄弟抢客人便罢了,怎地还来了个陌生人要与他抢!故而他咬紧牙关,愤愤道:“她是我的客人,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孤魂野鬼!”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最锋利的武器,莫过于口舌。

而最能威胁人的,当属武器本身——江允收起笑意,长刀抵着冬月的脖颈抽出两寸。

命悬一线,冬月惯会读懂生死,他将琴往江允怀里一扔,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不忘骂道:“王八蛋!龟孙!”

江允浅拨琴弦试音,音色平平无奇。

他推门而入,与斜倚在床头的女子目光交接。

裴雁晚明亮的眼神扫过来,落在江允俊美的面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我认得你,方才我在大街上不小心撞了你——可我已经赔过不是,您还有何事?”

剑客眯起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如冠玉的男人,而后她的视线落在银纹长刀,笑道:“一把好刀。你是用它来寻仇的吗?”

“我乃楼中伶人,来为姑娘弹琴奏乐。”江允的仪态温顺端方,脊背直而不僵,如今悠悠坐在茶桌前,宛然美得如一副画,“先前街市偶遇,实属巧合。”

他卸下腰间长刀,与裴雁晚的明心剑齐齐摆着。刀剑相依相偎,静谧安好。

裴雁晚轻快道:“瞧你挎着把宝刀,原来只是把‘文刀’?”

剑有文武之分,“武剑”开刃见光、司人性命,“文剑”则多是文人墨客向往风雅的点缀,仅作观赏用。

——所谓文刀武刀,乃裴雁晚自己封的。

未及对方回应,裴雁晚便兴冲冲地探过半个身子,明媚的笑脸与江允近在咫尺:“若你懂得刀法,可愿与我一较高下吗?”

“……不愿。”江允冷冰冰地回绝,“江某只会弹琴奏曲。”

以卵击石,是一种孤勇,也是一种愚蠢。

乐声如流水倾泻,悦耳动听。裴雁晚惬意地舒展手臂,忽咣当一声,床头柜中央放着的小木盒摔了个七零八落。

千星楼行风月事,匣中物品自然也是风月物。

裴雁晚面不改色地弯腰,长臂如捞月般精巧,轻轻松松捞起一件玉质的小玩意儿——赫然是一根尺寸可观的玉质角先生。

江允的舌头为此打结,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而见怪不怪的裴雁晚则审视着角先生,不屑评价道:“没用的东西。”

江允:“……”

在竹烟居杂物间里,有一支落灰的木箱。裴雁晚收拾东西时曾翻出来过,江允碰巧在那时凑过了脑袋,迎头看见的便是几根角先生。它们被裴雁晚安置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只因它们是“没用的东西”。

“那什么是有用的东西?”江允那时僵硬地攥着抹布,低声问。

“我自己,和你。”裴雁晚笑答。

神思平定,江允看见裴雁晚面无表情地把角先生收回匣中,转而拾起一把线香。

此香无需点燃,裴雁晚已嗅出了配料,白檀、丁香、茉莉……不一会儿,她得出了结论:“催情所用。”

盒中仅这两样物件,裴雁晚妥帖地归回原处,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江允身上。她眨眨眼睛,道:“我让你来弹琴的,快弹呀。”

江允还在为角先生耿耿于怀,心弦乱似急雨,弹出来曲不成调。

“……公子若不愿意奏乐,不必勉强。”裴雁晚稍微懂些音律,能听出乐师所奏的尽是怨气恼火。她不明白对方怒从何起,但自己也没了作乐的兴致,便懒趴趴道:“我想在此小憩,公子可以离去了。”

“跑来千星楼小憩?”

“虽荒诞古怪,但并非不可。”裴雁晚脱口而出,“我要等师兄来寻我。”

好在江允修养极佳,不至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瞥过少年艳丽的裙装和发顶一丝不苟盘起的发髻,冷冷问道:“哪位师兄?”

姓李姓王或姓赵?

更或者姓秦?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跟他闹脾气呢。”裴雁晚咕嘟咕嘟灌下一盏竹叶酒,未解馋意,便倾壶又倒,“世上怎会有他那样的人?除却罗里吧嗦,哪里都好,皮相剑法,无一不拔尖的。”

“心悦他?”江允的发冠上别了支白玉钗,他却恍惚觉得是绿玉钗。

裴雁晚坦然答道:“未至那般境地,只是觉得他优秀罢了。”

她生出一些怅惘,借着酒劲大胆道:“反正我也不认识你,干脆说给你听,你听完不要嘲笑我。”

江允洗耳恭听。

“我觉得,我师兄……似乎喜欢我。”裴雁晚只显犹疑,不显扭捏羞涩,“可是我不喜欢他呀,这不是平白浪费他的大好年华吗?今晚回去我就给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对,是该说清楚,免得他日日纠缠你。”江允坚定沉稳地附和,手指静默地捏出惨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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