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竹烟居(四):争吵23(1 / 2)

春日,南郡。

酒馆里迎来一名女客人,身着碧青色箭袖衣衫,眉目给暖春平添数分冷意。她略作环视,长眉倏尔舒展,向正算账的饭馆掌柜笑道:“师兄。”

掌柜秦子显愣了片刻,想起来自己有位交好的师妹担任庄主,也想起来师妹一月前寄来的书信。

他喜上眉梢,满心满眼都在阔别多年的师妹身上:“雁晚,大清早的便到了!快进来罢!”

继而又进来一位清俊不凡的郎君,与裴雁晚穿着同样颜色的衣裳,他立在门口未动,眼睛却盯在亲密说笑的师兄妹身上。

江允被饭馆的主人秦子显忽视掉,直至点中的杂役前来招待他,他才挪动了脚步。

他的脸庞上不见波澜,目送裴雁晚与秦子显成对远去后,他仍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而是不声不响地寻了张角落里的桌子,默默坐下。

新年时,裴雁晚与江允说好开春后前往南郡,一为矿场事宜,二为两人都心心念念的宅院。南郡四季如春,若能在这儿购置院落,往后过个舒适温暖的冬天便有了盼头。

初春美景,不宜吵架,裴雁晚和江允却把脾气闹了起来。

秦子显打来一桶井水,嘟囔道:“外头有个稀奇古怪的客人。他点了一壶酒坐在角落里闷头喝,我问他,他也不说话。”

“现在什么人都有,没什么好奇怪的。”裴雁晚似笑非笑。

秦子显放下水桶,眯眼扫过起裴雁晚的衣着,骤然醍醐灌顶:“噢!师妹,他的衣裳颜色与你一样,做工也一样,领口都绣着君子兰,你俩怕不是一道来的罢!”

裴雁晚哽了哽,莫非秦子显已经呆傻到没有察觉她与江允是先后进店的吗?

她不禁怀疑把南郡的事务交给秦子显是否妥当,遂关切地问:“你在南郡可有力不从心的地方?”

得到否定后,裴雁晚再问:“他现在还在外头喝酒吗?”

“是的呢,师妹,我去请他进来罢。毕竟是客人,总不好冷落人家。”秦子显凭细微的证据,将裴雁晚与那位客人的关系揣度出了几分眉目,故意补充道,“他喝的是店里最烈的酒,连我都喝不了几口。”

江允哪里是善于饮酒之人,秦子显的话背后必有蹊跷,要么是喝酒的人使了一招苦肉计,要么是传话的人故意夸张。

“你不用管他,他身上有钱,饿不死也冻不死,”裴雁晚满脸淡漠,朝外厅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墙壁回廊阻隔,她什么也没看见,“就连酒量也很好,千杯不醉。”

秦子显与裴雁晚年少时感情颇佳,不过因他出身南方,数年前便被派遣到南郡来负责相应事务,时逢年节,他与裴雁晚还保持着书信来往。

但是他从不知道裴雁晚身边何时多了个人,便好奇地摸摸后脑勺,试图再问点儿新鲜东西出来:“那位公子也是山庄弟子吗?叫什么名字?你们是已经成亲还是未到时候?”

“秦子显,”裴雁晚虽脾气不佳,但她掌控怒火的功力已比从前更为熟练,故而她只是没好气地握了握拳,咬牙道,“我和他吵架了,你不要再问。”

“……那我帮你把他打出去罢?”秦子显晓得师妹的脾气,师妹上房揭瓦、与狗打架的时候,他有幸亲眼目睹。

裴雁晚垂下漆黑的睫羽,眼睑浮现一片阴影,若有所思道:“他不会武功,你不要为难他。你且随他去罢,但是也不要让他来找我。”

秦子显“哦”了两声,道:“我问他愿不愿意歇在西院,若不愿意我就不管。”

裴雁晚点点头,瞧了瞧窗外明亮的天色:“我想下午就去矿场瞧瞧,师兄有时间吗?”

因不知裴雁晚具体何日抵达南郡,秦子显已经将近几日的时间都预留出来,他应下此事,叮嘱裴雁晚好好休息,便离开了东院。

酒馆不大,前厅并后院,后院再被拱月门分成东西两院,合起来唯有方寸。江允没有等待太久,他注视秦子显跨过门槛,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而他自己则紧紧抓着酒盏,一言不发。

酒盏中并非什么烈酒,乃取三月桃花酿制的桃花酿,连三岁小儿也可饮下半杯而不醉。

秦子显开门见山道:“你跟着雁晚来南郡,想必你们是夫妻,你……”

“不是,”江允平静地反驳,“我们不是夫妻。”

“你们领口的绣纹和衣裳的颜色是一样的,就算不是夫妻,也是情人——难不成还是姐弟?”秦子显完全不相信对方所说,他的脑子虽比别人慢了半拍,但他之所以能担任南郡接头人,并不是浪得虚名,“总之你们必然有着亲密的关系。来者是客,公子就在此住下罢。你住西院,雁晚住东院,眼不见心不烦。”

音方落,秦子显便热络拎起客人的行囊,朗声嚷道:“来来来,里面请,有事尽管来找我啊,千万别客气。我是雁晚的师兄,秦子显,你和她一样地称呼我为师兄罢。”

江允顿生不快,裴雁晚到底有几个姓秦的好师兄?理智告诉他,因醋意和姓氏姓氏迁怒秦子显太过幼稚无理,可他今日偏偏就没有理智。

瞬间,他的脸上结出一层冰霜,寒声道:“我另寻别的住处——”

江允的声线本就清冽偏凉,如此冷漠的语气一出,秦子显打了个冷颤,却壮着胆子道:“你多替师兄我考虑考虑,给我个面子。若我照顾不好你,到时候雁晚万一怪罪我,你替我与她过招比剑吗?”

……那岂非更好?江允巴不得秦子显被打得落花流水,想到那副画面,他的心情稍有好转,缄口进了西院。

小屋干净整洁,窗外便是盛放的花树,秦子显放下江允的行囊,道:“下午我和雁晚要出一趟门,如果你想跟着,便去努力争取。”

江允的心脏蓦然坠下去。

按照他与裴雁晚的计划,到达南郡的第一日便去相看宅院。那是他们未来几十个冬日要居住的家,说不定往后整年都会住在里面,春来煮茶,冬来观雪。

裴雁晚几乎只重视眼前,与她谈论将来之事,是为数不多令江允感受到她将他列入了人生计划里的时刻,也是他幸福洋溢、满心欢喜的时刻。

她怎么能和其他男人一起看宅院?

江允别过脸,愤然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我就不去了,师兄陪她罢。”

西院的花架下扎着一张秋千,能供两人并肩而坐。坐在秋千上,可以斜斜地瞥见拱月门另一头,将院落中的人来人往尽收眼底。

到了落日熔金的黄昏时分,裴雁晚的影子终于从门中掠过,江允心一动,险些从秋千上跳起来,如平日般兴冲冲地扑上去。刹那间他便反应过来,自己与裴雁晚正处在矛盾的冰窖中,遂重新塌下腰肢,将秋千轻轻摇动。

秦子显出现得稍晚,手中还托着包东西,他见江允貌似悠闲地坐在秋千上,连忙过来难为情地解释:“雁晚身子不大痛快,我估摸着她可能需要些红糖煮水喝。你看看她用不用得上?我可别买错了东西。”

绚烂耀目的霞光之中,江允的脸色称得上难看,他喉间动了动,道:“她只喝红糖水没用,要配当归、鼠尾草、甘草……”

秦子显的眼睛越睁越大,江允叹气道:“我去附近药房抓一副药回来。劳师兄稍等,先不要给她煮红糖水,待我回来后与药一起煮。”

南郡的初春仍暖意盎然。

裴雁晚侧卧于睡榻,腹间凌乱地搭着薄绒毯。疼痛每月都会提前几日造访,她无心透过窗格欣赏日暮时分的美景,仅紧阖双眸,手掌按压小腹,希望不适感尽快过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脚步声亦响起,裴雁晚随之翻了个身,脸朝内、背朝外。

来人愈走愈近,熟悉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喝药。我知道你醒着。你把药喝完我就走,半刻都不多耽误。”

装睡之人果然立刻坐起身子,凌厉的凤眸此刻尽是疲态,江允为此一惊,遂在裴雁晚端起药碗的瞬间便握住她的手腕:“去看看大夫罢。”

药碗滞留在空中,由两人分侧而握,随时随刻都有可能零落成块,裴雁晚不作言语,只轻轻摇了一下脑袋,用力夺过药碗,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随后卧回榻上,依旧背对江允。

最起码她还愿意摇头。

正因裴雁晚这一步小小的退让,令江允不打算兑现“喝完药就走”的承诺,他坐在床沿,手掌徐徐落在爱人腰际的瞬间:“我们不要闹了。”

裴雁晚拍开他的手,嗓音冷冷:“你大可以走。天下广袤,难道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江允哑口无言,他深知裴雁晚的嘴巴不饶人,但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话讽刺自己,毕竟他的确无处可去,犹如植物依附水源方能活,离开水源唯有枯萎,而裴雁晚就是他的水源。

半晌,他收回手,掌心的温度由暖转凉:“我走之后你会后悔吗?哪怕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我们两个人本就是一时冲动!”裴雁晚拢拢鬓边乌黑的发丝,指尖捏皱了床单,“我因一时冲动才会去云山,碰巧救下你。包括答应你的情谊、第一次吻你,都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

黄昏时分,两只乌鸦落在屋檐,口中的鸣叫好似诅咒,声声砸在人的心口。

江允的嘴角一丝丝垮落,眼底的光芒一寸寸消失,纵然如此,他也不愿意低头逃避裴雁晚带给他的残忍,而是正视着裴雁晚的背影,苦笑道:“你后悔了?”

裴雁晚不置可否,仅轻飘飘道:“你赶紧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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