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竹烟居(五):分离焦虑25(1 / 2)

云州。

黄昏时分,江允还坐在琨玉斋的柜台后研习菜谱。他闲时细听云州城的人间烟火气,惬意自在。

“黎老板,你怎还有闲心坐在这儿?”

忽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江允抬眸,原来是琨玉斋的常客。其实非要说“常客”,倒有些不严谨。古玩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真情实意与琨玉斋做交易的客人不多,这位客人统共只光顾过两次,带来的收益倒丰厚。

江允不知自己为何该没了闲心,茫然地说道:“正要关门呢。”

客人索性将半幅身子倾在桌案上,一副起哄的模样:“嗯,裴庄主那般厉害,你的确该早些回去庆贺一番。”

“发生什么事了?”江允的茫然无措渐渐强烈,约莫一个半月前,裴雁晚独身西行游历,因途经之处险恶、凶匪层出不穷,未将他也捎上。

他撒泼打滚愣是半点儿用场都没有,无奈之下,他留在云州独守空房。

客人哎哟大叫一声,拍着桌案嚷道:“你的消息竟比我这个外人还不灵通?裴庄主在徽州斩了那什么……我也不太明白,反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知道了,多谢告知。”哪有与人刀剑相向却毫发无损的美事,江允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灭掉蜡烛,匆匆道了一句,“我得尽快赶回去,便不招待你了。”

客人坦然地摆摆手,转身远去。

太阳离群山怀抱又近一寸,江允得了指引,回到山庄后直奔药庐而去。临进药庐院门时,他迎面撞上哭哭啼啼的梅平,梅平拽拽他的袖子,哽咽着提醒:“黎叔,待会儿你进去可别哭啊。”

江允的脸色更为难看,生怕裴雁晚情况严重,好在梅平再次抽抽嗒嗒道:“师娘嫌我吵,把我赶出来了,让我明日再来……”

似乎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江允暂且松了口气,他摸摸梅平的耳朵,三言两语将人哄走,快步冲进药庐。

药草香氤氲,煮沸的汤药咕嘟咕嘟冒泡,一眼望见裴雁晚腰腹间的血窟窿时,江允浑身的血液也泛起了泡。

周照本正端着药碗,一勺勺地给徒女喂药。她不得不给江允让出一个身位,令徒女的情郎得以坐下。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我还活着。你抖什么?”裴雁晚她的手掌被江允用力捏着,尽管已有些发疼,她却没有抽手。

至于她的神态语气,完全不似刚经历过生死一役,眸底唇畔竟是半点儿忧虑也寻不见,泰然自若得很,甚至弥漫着丝丝笑意。

怎么能不笑呢?此次西行收获颇丰,回到云州后又有亲友相伴,那些刀剑之伤,根本不算什么。

听完分别许久后裴雁晚的第一句话,江允先是木愣愣地点点头,旋即又迅速地摇了几下脑袋。他想说话,奈何心口疼得厉害,最终凝结淤堵的心绪只化作一句不成腔调的——“我害怕啊!”

裴雁晚笑了笑:“没伤着要害,只不过伤口略吓人了些。”

“是啊,再往上几寸便刺进心脏了。”周照冷不丁开口,以威胁似的语气寒声道,“张嘴喝药。”

江允一瞧,果不其然,伤口离心脏甚近,他不禁抖得更为厉害,将整张脸全部埋进爱人掌心。

“叮嘱你数百遍行走江湖务必小心,你就这么给我带个血洞回来?”见徒女还算听话,周照批人的心意又旺盛起来,边喂裴雁晚喝药,边恼火指责,“狂妄、冲动。”

裴雁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周照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她耸耸肩膀,心虚地反驳:“管我什么事,又不是我主动挑事的,是他们要来杀我……”

周照怒气更盛,努力忍住脾气才没把药碗摔碎,她撒气般喂了裴雁晚一大勺苦药,嗔目道:“不许顶嘴。”

“不顶就不顶嘛,凶巴巴的……”裴雁晚撇撇嘴,强忍着把腥苦的药水吞进腹中。

已快天黑,药庐关门素来很早,在关心庄主伤势的同门们陆陆续续探访后,天色黑了个彻底。因要便与观察伤口,药庐主人许成玉建议裴雁晚今晚歇在药庐。

周照离开时问过徒女明日想吃什么,又叮嘱了一些琐事,才缓缓远去。至于江允,从他进门起,就没和裴雁晚说过几句话,毕竟周照在这里,贴心话难以宣之于口。加之探望庄主的女女男男络绎不绝,他更难寻到机会。

许成玉禁止伤患之外的人留在药庐过夜,江允极不情愿地回到竹烟居去。

当夜细雨纷纷,江允被噩梦缠上。

他从尸山血海里挖出气息奄奄的爱人,一步步背着她走下山。所幸她保住了一条命,日渐好转,却不知这只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扑通一声,江允从梦里惊醒,惊慌失措地打翻了床头的烛台。惨白的月色映入眼帘,而身侧空空荡荡,心里残存着噩梦的余温,他急切地唤了几声“雁晚”,就在他几乎以为噩梦成真,即将陷入崩溃绝望时,终于意识到那只是个梦而已。

……梦?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药庐。

裴雁晚的睡相四仰八叉,梦境正酣甜时,她翻了个身,骤觉胸口一沉,有什么热乎乎的重物扑了过来。

半梦半醒间,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水……要喝水……”

江允来得匆忙,头发未束,连两只鞋子都左右穿反。他踩着左右颠倒的鞋,给裴雁晚倒来一杯水。

畅快地喝完茶水后,迷迷糊糊的裴雁晚彻底清醒,她诧异地“啊”了一声,将水杯一扔,捧着江允的脸面露喜色:“小允!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裴雁晚笑得灿烂,江允亦宽心几分。他的面庞由裴雁晚一寸寸捂热,胸腔里跃动的心脏:“我做噩梦了,睡不着……”

“什么噩梦?”言语间,裴雁晚瞥了眼洒满月华的窗台,蓦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夜间药庐上锁,你如何进来的?”

“……翻墙啊,”江允心虚地指了指窗户,“再翻窗。”

裴雁晚哑口无言,犹记得第一次教江允翻墙的时候,江允骇然抗拒道:“这像什么样啊?太胡闹了。”

大概所有标榜自己从不胡闹的人最后都会打破原则。

裴雁晚未多置评,而是认认真真地观察着情郎:“让我看看,我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嗯,好像没怎么长胖啊?”

江允心不在焉,不许她到处乱摸。他捏住裴雁晚的手掌,按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摩挲:“姐姐,我心里发怵,我很害怕。我梦见你……睡过去,醒不过来了。”

望着他惨白的面色,裴雁晚问道:“你不相信我吗?我总能化险为夷的。”

她平日里的自信无比耀眼,令人艳羡,今夜的自信却胜过刀刃,在江允心尖挑开一道血口。江允急促地抽了两口气,厉声呵止:“裴雁晚,不要这么自信。刀剑无眼,人心险恶,谁说得准生死!”

生死寿数最为难测,幸者刀口舔血尚能活命,不幸者喝口水都能噎着。

裴雁晚暂时收敛锋芒锐气,笑着拍了拍江允的肩膀:“好啦,少想些晦气的事。既然你来了,我们来赏月啊。”

窗外月色溶溶,婵娟静谧如梦。床恰好挨窗支着,裴雁晚只一伸腿转身,上半身便趴在了窗沿,长发柔顺地垂坠着,映衬月华。

江允抿唇,与她趴在了一起:“我千辛万苦翻墙又翻窗,你半点不在乎。”

裴雁晚为他的委屈而发笑,这笑容没有温度,冰凉似水。

她伤在腹部与手臂,稍有不慎就是一死,而她每每一动,这两处的伤口都牵动全身,提醒着她人生在世的风险:“我要怎么做才显得在乎?对月发誓,此生绝不死于非命吗?”

“那你发,你现在就发。”江允一下子凑到裴雁晚跟前,与她贴近额头。

额头的温度细细蔓延,江允默了默,突然呢喃道:“……好想抱抱你啊。”他边说着,边小心翼翼触碰裴雁晚的身体:“可是你伤的两个地方,都不太妙。”

裴雁晚莞尔,递出小指:“那就把小指勾住罢。”

哪里还有闲心赏月?江允缠住裴雁晚的手指,顺势拽过她的手腕、手臂,将她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又谨慎撑出一块空间,以防挤压到她的伤口。

江允虔诚认真地吻下去,如蜻蜓点水,一瞬歇止。

裴雁晚推开他,换了两口气:“我们来做最坏的打算罢。若你梦里的事果真发生,你会如何?”

“我随你同去。”

江允答得毫不犹疑,他的天真与勇敢多么可笑啊,裴雁晚凝望着他的双眸,心跳隐有加速,殉情哪里要得啊,太傻太不划算了!

“若我身在异地,生死不明?”

“我等你。”江允垂眸,又亲了亲裴雁晚的唇角,“等多久都可以。”

他突然想说那些缠绵腻人的情话,什么山盟海誓呀,什么生死相随呀,句句都往裴雁晚耳里灌。正在他要犹豫要从哪句先开始时,裴雁晚已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裴雁晚揪住他的衣襟,柔软湿润的唇寻觅到他的唇。趁他惊惶之际,她偏着头笑道:“我觉得呢,亲多久也都可以哦。”

谁都知道庄主的相好黏人,他们明面上看热闹,背地里嬉笑相谈,终有一日被庄主知晓。

自从江允做了噩梦,他便黏糊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从前,他可不会片刻见不着裴雁晚的影子就着急。

某日晨起没见着裴雁晚的影子,江允还以为自己被抛弃,哭丧着脸跑出门一瞧,原来裴雁晚正在院中舞剑。仅知道她在哪里远远不够,他风风火火地撞过去,把裴雁晚按在怀中揉了又揉也不罢休,嘴里更嘟嘟囔囔地抱怨。

诸如此事,一次两次可以称为情趣,三次四次就是挑战裴雁晚的耐心与底线。

傍晚凉风送爽,竹烟居的窗格开出一道细缝。裴雁晚伤势已愈,拥抱亲吻时,不必再担忧她的伤口。她伏在江允身侧,指尖绕缠着一截男子的墨发:“你是狗皮膏药,非得黏在人身上?”

她的嗓音稍有嘶哑,听得江允心头发痒。心跳近在咫尺,如此近的距离虽日日都有,江允却没办法习惯,他绷紧脊背、下颌,手掌覆在爱人的腰窝:“陪陪你怎么了嘛。”

“我是三岁小儿,事事都要人陪?”裴雁晚又恼火又生气,指尖猛力戳起江允的脑门,“这里是不是生病了?我给你治治?”

江允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胸口一凉,满窗清风与他撞了个满怀,他欲以衣物遮挡暴露的肌肤,衣物却被裴雁晚无情扔远。

白日取乐乃竹烟居常事,值得紧张的是裴雁晚心情不佳,那么取乐便非取乐,而是惩罚。江允身上有些力气,他着急忙慌逃出裴雁晚的魔爪,手脚并用爬向床榻另一头,颤声抗议道:“我不陪你玩!裴雁晚,你想都别想!”

“回来。”裴雁晚捞起郎君的软腰,伴随一阵细弱的嘤咛,她以双臂勒住江允腰身,手掌虚虚贴在对方的小腹,“你又跑不掉,挣扎个什么劲?”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