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老家那条老街上的邻居们(1 / 2)

一年四季,有令人喜爱的,也有惹人讨厌的,我就比较讨厌夏天,我怕热,宁肯过寒冷的冬天,我觉得冬天的萧杀、冷寂、荒芜,是人间最值得信赖的气息,而夏天的炎热、嘈杂、逼仄,则是那么的惹人厌恶,夏天留存在我心里唯一的美好,便是小时候晚间在老家那条老街上的乘凉了。

小时候我生活在农村,那是一处既不靠山也不傍海的平凡村庄,唯有一条赵家河,蜿蜒在村子的北侧,也早已没了碧波荡漾的身影了。如今想来,曾经哪一座山村又不是山清水秀、碧波荡漾呢?但这就是现实,有人说这是经济发展的代价。这样的村子,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可能有几万个或者几十万个吧,它平凡的样子就如同夏天里飞来飞去的蚊子一样,没有人在意它的生存,但它又顽强的挣扎在这片土地上。

村子在我小的时候,有三百多户人家,老少男女大概一千多口人,也算是一处大村了。村子由几条主要街道构成,每条街道又有那么一两处自然形成的聚集地,人们通常在茶余饭后,便零零落落的先后来到这里,聚在一起闲聊,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人们更是早早的便聚集了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二叔家门口便成为了这样一处地方,那里地势稍有一点坡度,地面比较硬实,街面比较宽阔,四处既没有什么滋生蚊子的臭水沟,也没有什么能挡风的地方,是一块虽然没有多么辽阔却也颇有些敞亮的地方,深受这周围的几户人家喜爱,邻居们便自发的把这里当成了娱乐活动中心了。

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周围的人家也都还在,人们的欢歌笑语、悲欢离合,我的寂寥童年,都被岁月悄悄地沉淀在这块地面上了。

记得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大青石条,横枕在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巷子头斜坡处,巷子也就几米远,尽头是三间低矮的草房,说是草房,也只有屋顶是茅草铺就的,地基和墙体都是石头砌成的,这样的房子在那个时候的村子里虽然还有,但已是少见了,那是永德老爷爷老奶奶的家。印象中永德老爷爷留有山羊胡子,每次看到永德老爷爷的时候,他永远都像雕塑一样,或蹲或坐在那条青石上沉默不语,只是用一只手扶着那冒着烟火气的旱烟袋锅,另一只手则搭在拱起的膝盖上。永德老爷爷不苟言笑,虽然永德老爷爷几乎未曾对别人说过话,但深受大家的尊重,而那条青石便是他的专座了。青石也仿佛是图腾一样,成为那里的标志,岁月把它和永德老爷爷打磨的干干净净、光滑如镜。

如果以青石为原点,在东西向和南北向呈丁字状各延伸出两条路,其中一条横向路是南北路,向北便离开了村子,向南则蜿蜒进了村子的中心;另外一条纵向路是东西路,则是青石条正对着的一条乡闾小路,两边是先后盖起的瓦房,自西向东住着七户人家,便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们了。

打头的是我的二叔春胜叔家,春胜叔是越战退伍军人,他都已经上了战场了,接到了停战回撤的命令,退役后政府根据优抚要求,安排他在县城的五金公司上班。二叔很勤快,但不太懂得交际,他总觉得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就可以了,殊不知人是情感动物,就像永德老奶奶养的家猫一样,总喜欢经常被人捋着毛讨好,喜欢吃精细的食,只要有人对它好,它就拿着当主人。春胜叔每天四五点钟便骑着自行车,去距离村子四十多里路的县城上班,如果晚上不值班,他就再骑着回家,常常是我们在街头上乘凉了,他才骑着车摸黑从北边的路上晃晃悠悠的回来了。

在十六岁之前,我从未进过县城,不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心里也从未好奇和向往过。春胜叔每天急匆匆的往返于家和县城,从没耽误过工作,也从没耽误过他的庄稼。常看到他上午还在地里顶着烈日锄草,中午就看到他晒着炽热的阳光,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虽然那时候县城的国企就连那可怜的百八十元工资也会拖欠半年,但就如同很多见到了璀璨世界的人一样,二叔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就不会允许自己再平凡的坠落庸俗,二叔坚持着上班、务农两不误,我记得二叔家是我们那周围第一家用上液化气做饭的。生活在他的心里是那么有劲,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过迷茫,可能在他的心里笃定,无论当前遇到什么困难,只要自己肯坚持下去,未来一定是美好的。

春胜叔就那么坚持了三十多年,如今老了,社保每月定期足额发放他奋斗了几十年工龄的退休金,但青年时代每天四十多里风里来雨里去的骑行,也早已消耗了他的健康,二叔膝盖常常疼痛难忍。我上次回家的时候,看到他拄着拐棍站在门口,眺望着已少见人影的街面,仿佛在回忆那些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晚上,不知道在他的心里——人生是一种什么滋味。如今二叔儿孙绕膝,享受着幸福而平淡的日子。

夏夜纳凉的时候,春胜叔喜欢站着,他总是用自家院子里的井水冲凉后,下身穿着长裤,上身搭配穿着背心,头上永远是短平发,不说不笑,只听大家闲聊。

春胜叔家东侧便是二爷爷家,也是春胜叔的父母家。二爷爷有子女五个,如今生活的都不错,人丁兴旺、子孙成群,应了那句多子多福的老话,我想命运总会对憨厚的人给予最朴实的尊重。有一天二爷爷说他刚结婚的时候,曾经去青岛钢厂上班,也是骑着自行车,我连县城都没去过,更不知道青岛在哪里了,无法想象那段路有多远,也无法理解二爷爷的路有多难。

憨厚的二爷爷在农村的生活的确很难,二爷爷没有什么手艺,也不会做买卖,和二奶奶背靠苍天面朝土,靠双手在生产队挣的“工分”,养活五个子女。每年辛辛苦苦的劳作,到了年底算账的时候,通常都是入不敷出,不仅拿不回家粮食,还倒欠村里的,这可能是那个年代里,生活在中国的大多数农家人的状态吧。我记得有一次二奶奶说,你二爷爷在家愁的都哭了。直到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各自按人口分得了口粮责任田,二爷爷一家才解决了温饱问题。

生产队解散的时候,全村人要对公家的东西进行抓阄分发,二爷爷家幸运的抓到了一头驴,我家则抓到了生产队的几间房屋,我不清楚是否需要补差价,但我很有印象的是,那是在一个晚上,父母神神秘秘的,不敢大声说话,整个村子也静悄悄的,可能都在盘算未来的生活吧——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惊天巨变到底是福还是祸,完全没有后来电视上为了表现农民庆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敲锣打鼓。其实细想起来,历史上的任何转折性变化,都是在悄然中就发生了,等大多数人明白过来的时候,果子早已经被分完了。我记得有一次我走在村子的东南,遇到二爷爷牵着他的那头驴从地里回来,二爷爷把我抱到了驴背上,让我骑着回家,我都吓哭了,但自从二爷爷有了驴子后,走路明显比往日轻松了许多,生活真的变得越来越好了。从二爷爷身上,我看到了每个人的一生就是牌局,不见得总是手气不好,但如果遇到牌面上运的时候,你恰好心思飘远了,那就很难胡了。

夏夜纳凉的时候,浓眉大眼的二爷爷喜欢提溜着他的马扎子,背北面南,古铜色的双手,总是合在一起,轻轻的搓着,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说话,他自己则不言不语。他教会了我用葫芦花抓“葫芦哥”,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掐一只白色的葫芦花,高高地举在空中,葫芦花的香味会引得“葫芦哥”飞来采蜜,我静静地等着它把自己长长地触角伸进葫芦花蕊,便赶紧捏住了它,拿在手里高兴地玩一会,便也就放飞了它。

二爷爷家东侧便是我们家,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我是个不讨喜的人,无论是在姥姥门,还是奶奶门,甚至是我们自己家。我常无处可去,便每晚早早提着小板凳,坐在我最喜欢的位置,等着大人们来说说笑笑,是不是这世界的每个角落都会有这样的小孩?父母也会在饭后来这里纳凉。

父亲倔强、勤劳、聪明。我的爷爷受乡里委托,去上海为乡里的粮管所请了师傅,为镇上的乡办企业——食品厂,生产西式糕点。爷爷有三个儿子,乡里说可以让我爷爷安排一个儿子去跟着上班学习,只是没有国企的编制。不管是在那时候,还是在如今,是否有编制显得很重要,它意味着丰厚的隐形待遇。父亲的聪明,让他拥有了这个机会,他去食品厂学习掌握了六十多种西式糕点的配方和工艺,很快成为了厂子的大师傅,那一段时间父亲骑着自行车,快乐的往返于厂子和家里。但也没多久,因为父亲的倔强而得罪了厂长胡先生,父亲便回了家,虽然后来胡先生又亲自上门道歉,把父亲请回厂里,但不多久,二人又发生了争执,这次的结果是父亲索性再也不去了,继续生活在一亩三分地上,靠着耕种养育着我们一家四口。从父亲的这次经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有足以立身的一技之长很重要,但情商管理也不容忽视;任何人都不应该认为自己是不可取代的,但任何人也不要以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取代的。

父亲一辈子都是很小心的生活着,虽然有手艺,但总不敢自己干,这也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的特征——谨小慎微。1980年代,虽然全国已经推行改革开放,但我们毕竟是生活在北方,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社会百姓,人们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放开。几经犹豫了好久,经过亲朋好友的多次劝说,父亲后来去青岛买了一台生产糕点的小型机,在新房子里生产制作糕点,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总办不了工商营业执照。正在父母小心翼翼的干的红火的时候,却被人举报了两次,让细心的父亲在心里泛起了嘀咕,父亲担心一家人不仅仅是被罚款太多,便固执的放弃了这一买卖。大概在一年左右的时间后,闲置的小型机被卖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父亲带领着我们继续靠着种地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走在十字路口的时候,向左走有可能完全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向右走有可能完全就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但其实无论向哪走,都需要勇气,因为没有人能准确预知结果,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内心充满勇气,去承担你选择后的结果。从这个角度出发,一切问题也就没那么复杂了,只要先踏出第一步就可以了。《天龙八部》中的虚竹小和尚,也是先索性无知的掷出一子,才破了百年难解的玲珑棋局。

夏夜纳凉的时候,稍显拘谨的父亲喜欢坐着小板凳,他常披着白色的衬衣,那件衣服早已被洗的发白了,父亲喜欢跟民信爷爷开玩笑,跟永清老爷爷下棋。

我们家东侧的邻居是志国大爷家,他们家有两个闺女和一个儿子,都不太喜欢出门。他们家主事的人是一位老奶奶,秉承古老的人文传统,老奶奶轻易不允许他们家的女眷出门,尤其是那两个待字闺中的孙女,正值妙龄,更是看的紧,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老奶奶在家里只教她的孙女们做一些女红,固执的不允许进学堂学习,以至于村子里的学校按照上级的要求,入户扫文盲,也很难进的了他们家门,印象中我哥好像也参与过一次。

老奶奶心灵手巧,崇尚神灵的保佑,尤其重视每个传统节日的习俗。比如每年的正月十五,她都会用豆面制作一些惟妙惟肖的生肖灯,有小老鼠呀、小牛呀、小老虎呀、小兔子呀……,在小动物的后背上预留一个浅浅的窝窝,添上豆油,点燃了用棉花捻出来的灯芯,按照节日的习俗,在家里各处放着祈福,那时候我每年都特别渴望去她家里看一看。这户人家就如同其他生活在地面上的亿万老百姓一样,一辈子老老实实的,粗茶淡饭,安分守己,不会放弃自己的东西,但也不易接纳外界的新鲜,他们家人是从来不参与我们的夏夜纳凉聚会的。

再向东一家便是民信爷爷家,民信爷爷一生多子多女,迄今还有三儿一女,散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着。民信爷爷是个风趣十足、精明能干的人,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他写写画画,但他的心里就好像有一杆秤一样,总能把生活的斤两约出个差不离,比如这一年中庄稼地里的耕种收播、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都会被他打算的井井有条,我觉得他就跟《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样会盘算。在那个贫瘠年代的农村里,这样一大家子人,有个精打细算的家长,很重要。我佩服这样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也不管自身的条件多么艰苦、复杂,总能粗中有细的安排好一切,把事情规划的头头是道。

据说,民信爷爷在青年时期,居然还带着一只小猴子,游走于四里八乡卖艺赚钱,这在那时候的农村是很少见的,民信爷爷属于典型的能耐人。民信爷爷唱的一腔好戏,扭的一身好秧歌,是我们村在这方面的头面人物,有他在的场面,其他人都老老实实的,不敢有半点造次。那时候的生活虽是贫穷的,但人们的精神是富足的,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必然要提前排练秧歌,以便过年那几天,给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奉献一台文化盛宴,民信爷爷便会被请去做总导演。

民信爷爷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即使是孩子们二三十岁结婚分家后,在他面前也都大气不敢喘,什么都听从他的安排。民信奶奶和她的儿媳妇们,都老老实实的,有委屈也只能咽在肚子里,有着封建家长制信念的民信爷爷,真是用足了一家之长的做派,不过后来人老了,在这方面也就偃旗息鼓了不少。

夏夜纳凉的时候,精明伶俐的民信爷爷从不带板凳,要么是依靠在墙角的地方蹲着,要么是脱下一只鞋子坐着,脸上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在外人看来永远是眯缝着似睁非睁,但外界发生的一切,却从未逃脱过他那的眼神,套用句俗话说——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仿佛《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折京剧里的如来佛,眯缝着眼睛,任凭掌心里的猴子恣意的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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