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老家那条老街上的邻居们(2 / 2)

民信爷爷家东侧的邻居便是永清老爷爷家,那时候永清老爷爷已经退休了,我不清楚他为啥会在邮电局上班,他是乡里的邮递员,常常需要去很多不同的村落送信、取信。见过很多场面的永清老爷爷,在识人断事方面有一套,比如他跟别人下棋的时候,脸上本来是一副凝滞的模样,双方在棋盘上走着走着,他的眼皮会突然轻微的抬一下,这个时候他一定是在内心深处,赞许对手的聪明和远见了,但他却从不轻言轻语,或许这便是沉稳吧。

邮递员工作让永清老爷爷遇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有一次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他给我们讲了一件发生在送信回来路上的事情。永清老爷爷说那是春天的一个晚上,正下着滂沱大雨,他送完了最后一封信,骑着刷有邮政绿的大金鹿自行车,行驶一条回家的乡间小路上。本就不太好走的小路,经过暴雨浇灌,更是泥泞不堪,骑着的自行车被泥泞滑的扭扭拐拐的。

农村的乡野小路是没有路灯的,夜幕四笼中,永清老爷爷实在没有办法骑行了,他只好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可走着走着,他就觉得车越来越重,起初以为是下雨路滑不好走,就暗暗的在心里加了把劲,可还是越走越沉,总感觉有人在向后拽他的车。这个时候的天公也不做美,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那一道道闪电劈下来,仿佛要把天空劈成两瓣,那轰隆隆的雷击打下来,仿佛要把大地炸开一个窟窿。

穿着雨衣的永清老爷爷,便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路,坡度也不大啊,今天这是要回不了家了?他继续埋头弯腰躬身,用力的向前推着自行车,但走不了几步,脚下就打滑,好几次差点就摔倒了。永清老爷爷说自己身上感觉逐渐有些焦躁不安了,他就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本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他透过雨帘,隐约看到不远处似乎是新添了一座坟,便暗叫一声坏了,难道是遇到鬼了?这是谁要让我稍一程?这可怎么办……。

永清老爷爷胆小,虽然往日也经常走这条路,但在今天雨夜的野外,遇到这样的事,就越发心虚了。永清老爷爷说他本能的朝四周喊了几声,本来是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做个伴一起走,但他发现在这荒郊野地里,本来不喊不要紧,可他这喊了几嗓子后,反而让他越发觉得心慌意乱,再加上不时传来的雷轰电鸣,吓得他都跌倒了。他赶忙连滚带爬的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了,扶起自行车,随着心里油然而生出的一股强劲落荒而逃。

我忘记他说后来怎么处理的——究竟是嘴里念了念,还是朝四周作了作揖,反正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爬过了那一段坡路,远离了那里后,身上就觉得轻快了很多,但等到回家坐下后就感觉好累啊。永清老爷爷的故事讲的惟妙惟肖,吓得我也害怕了几天,以至于我晚上一个人在村子里走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什么跟着我,于是我就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如今想来有没有可能是他那天感冒发烧了,被初春的冷雨一浇就更严重了,身上就没了力气,恰好遇到暴雨路滑,又是个上坡,雷雨交加的夜晚,让心里疑神疑鬼的他产生了错觉呢?这事我说不清。但我认为人在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心里起伏不定的慌张,往往是很多内外因素叠加影响所致的。

夏天永清老爷爷总是穿着灰色的短裤,扎着棕色的皮带,白色的背心掖进了裤腰里,外面穿着干净的短袖衬衫,敞着怀,显得这精瘦的老头干净利落。永清老爷爷下的一手好棋,闲暇时光里,父亲和周围的人都喜欢找他下几盘。

夏夜纳凉的时候,一副国字脸的永清老爷爷总是拿着他的马扎子,坐在一段碎石垒起来的矮墙旁边,与别人手里拿的是蒲草扇不同,永清老爷爷摇着的是他的纸质折叠扇子,让我很是羡慕。

永清老爷爷的邻居是永榉老爷爷家,这位老爷爷喜欢喝酒,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一日三顿都喝酒,常见他背着手醉醺醺的样子,本就不太利索的腿脚,酒后走路更是东倒西歪了。我记得他家养了一头老黄牛,总是拴在门口的榆树上,无论什么时候,老黄牛的嘴总是在不停的咀嚼,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那么低眉顺眼的呆看着。在所有的动物中,我认为老黄牛是懂人生的,它勤劳可靠、一步一个脚印的活着,既喜欢咀嚼眼前生活的滋味,又总是喜欢回味悠长的岁月,它是生命中最忠诚的信徒。不信?你看黄梅戏《天仙配》中董永的那头老黄牛。但我每次路过永榉老爷爷家院子门口的时候,都是头也不敢转,就加快脚步跑离,因为他们家是“扎纸”的,就是那种亲人祭奠去世的人所烧的那些纸扎用品,那些东西很传神,有一次我绷紧了小腿把脚放慢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喵了一眼,感觉很恐怖,就赶紧逃离了,如今想来其实人生没有来世,有的只是活着的人对逝去的不舍。

永榉老爷爷很少参与我们的夏夜纳凉,只常见到脾气暴躁的他,在街上骂骂咧咧的,仿佛对生活充满了怨言,有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红楼梦》里的“焦大”,看不惯这变革中的村落,虽然他没有“焦大”那些眼中的不堪。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我老家的邻居们,就是这么几户普普通通的人家,守着篱笆、辘轳和鸡鸭,大家各自忙碌着自己的小日子,有苦有乐、有酸有甜,虽然从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但也希望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邻居们没有特别富足的,也没有吃不上饭的,在浓厚的人情味中相互帮衬着活着,如果谁家有个什么事,短个什么,总会有人主动搭把手。比如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二爷爷,在我父亲生病后,经常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去地里陪着我哥摘黄瓜,以便我哥能早点去集市上卖个好价钱。

凑巧的是这几户人家,没有一家养狗的,除了偶尔有那种常见的大黄狗过来流浪以外,自然也就少了几分乐趣。不过永德老奶奶养的家猫,常常会趴在我们旁边的一截断墙上,每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总是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听着我们聊天,只是我始终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抓获过老鼠。

月上柳梢,蛐蛐在低吟浅唱,村子外的池塘里不时送来几声蛙叫,远处不知道是谁在走路,惊醒了迷糊的狗子狂叫了几声,显得这山村的夜格外的静。二奶奶轻摇着她的扇子,端坐在那里,流萤不时飞来飞去,惹的我总想去捉几只放在纸灯笼里,挂在床头上。

夏天有风的时候很少,空气总是在黏糊中沉闷着,任凭树枝上的知了在不停的呼喊,风姑娘也不肯给我们送来一点风丝,就好像她睡着了一样。鸟儿也早已归巢休息了,我猜想它的窝在那么高的树杈上,就算没有风,也总比坐在地上的我们凉快一点吧,而我们只好不停的摇动着手里的蒲扇,自娱自乐,蒲扇真是夏日的一宝啊,既可以扇风,又可以驱赶蚊虫。或许,这便是中国最底层老百姓的日子吧。

其实平凡的老百姓,能有一碗饭填饱肚子就好,从不得陇望蜀,也不羡慕高枝上的风景,但架不住总有得意的鸟儿站在树上向树下的人拉屎。刚开始,我们还能忍气吞声的挪一下地方,偶尔嘴里也会少不了骂几句——混蛋玩意,这树是我栽的,让你们搭个窝孵个蛋,居然还敢骑在我头上拉屎。但次数多了,我们便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抄起竹竿,捅了那该死的鸟窝,甚至想法活捉了鸟儿、掏了鸟蛋,放到炉火里烧熟了舒坦的吃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是老百姓忍不了的,也从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是老百姓能忍的了的。

生活在这一片的几家人家,除了我和我哥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小孩子了,我记不清我哥那时候为啥不在那里乘凉,有时候永臣老爷爷和老奶奶也会过来凑热闹,除此之外便是周围其他街上的邻居偶尔来串场,或者是路过的人临时站下歇脚,人生吗,本来就是个偶然,来也是偶然,去也是偶然,而我每晚肯定都是必到的,当然谁也都认为自己来到这世上是应该而必须的。

在大人们谈天说地的时候,我常常抬起头来盯着星空,那透漏出无数孔洞的夜,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芒。那时候,我还没见识过更璀璨的世界,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更谈不上看着星辰想象着去更远的大海里航行。

有一天我想起村里小学的同胜老师跟我说过的一句古诗——“卧看牵牛织女星”,我就问永清老爷爷,哪里是牛郎星,哪里又是织女星……,但始终没能开窍的我,从未分清过他说的到底是哪颗星星。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永清老爷爷自己也没有分辨出来,他只是自信的指向他以为的那两颗星星,或者他就是随手那么一指,糊弄小孩子玩。我一直不相信他们能分辨出来,天上繁星闪烁,怎么就能辨别出来呢?

成年后,我一直觉得平庸的自己,在人生路上是跌跌撞撞的,除了被狗子咬过以外,没有太大的坎坷,但好像也没有过明确的规划路径,就是一路这么走过来了。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生活是美好的,因为有那么多好奇的人和有意义的事,有那么多有趣的星星。

如今老家的那条老街上,就只剩下了我二叔一家还守在那里,回望着老街上以往的岁月,我想二叔用心奋斗过的人生,不会留下什么未竟的遗憾。

我想念那条老街的袅袅炊烟,梦中常常就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口水井,我们会把水压到大盆子里,放在院里晒热了,父亲在的时候,有一年夏天,他用晒热了水给我洗澡,那时候我是七八岁,很不愿意洗澡。

岁月无痕,如今走在路上回头再看,已是“闲庭独坐对闲花,轻煮时光慢煮茶。不问人间烟火事,任凭岁月染霜华。”

不知道老家的那条老街上,那条流浪的老黄狗,在活着本身就已是很不容易的日子里,是否还在摇着尾巴孤独的四处巡逻着,或者是站在那条大青石条上,竖起耳朵,用浑浊的眼睛四处张望,看看它的故人是否回来了。

可谁又不是走在时代里的一条流浪的老黄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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