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岳父三年祭(2 / 2)

没有一个人对活着是不渴望的,岳父最难以割舍的是我的岳母,该怎么安顿岳母,这对大家来说的确是个难题。

我记得确诊那天,岳父在我车上哭着说,要给你妈找一个养老院,让她有水喝有饭吃,她就那么点要求啊。

唉,岳父啊,这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对于照顾岳母的人来说,是如何的难,你自己是最清楚的。

治病期间,有人来家里看望岳父,他的五弟要移民加拿大,岳父跟他的朋友说都这个年龄了,还出去忙活什么呢,出去了还要打工赚钱。

岳父便对我们说起了他自己退休的那一天,感觉自己终于解放了。那天上午他把该交接的工作交接完了,跟同事说我不等班车了,我要回家了。岳父说其实下午跟同事闲聊一会,然后等着坐班车回家多好,但是他就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倒不是他跟同事的感情不好,岳父是个平易近人的人,他从不与其他人争吵,只会勤恳的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对别人的工作,能伸一把手就伸一把手,也不图人家什么,就是觉得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像极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营企业中的八级技术工人,憨厚,老实,又有点技术自豪心气。

岳父说交接后,他拿着自己的小包,便一路从李村东部工业园,换乘公交车,历经三个多小时回到家,踏踏实实的睡了一下午,他说那天下午他睡的好舒服。看着他说话的表情,我觉得那可能是他二十几年以来最舒服的一次午休。

岳父文化水平不高,虽然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二百多斤,但心灵手巧,擅长模具设计加工。退休的时候,他的单位本想返聘他,但他毫不犹豫的谢绝了,他说自己终于可以歇歇了。

我起初是不理解的,记得我对妻说,其实如果可以跟单位协商好上下班时间,以姥爷的技术能力,真可以被单位返聘继续工作。但妻是懂岳父的,妻跟我说父亲并非是嫌工作累。没有人能体会到他的辛苦,如果要上班,他要七点左右坐班车,这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他要五点多就起来伺候母亲的一切,那是任何人体会不到的辛苦,比如洗手就有可能洗一个小时,这对常人来说的确难以理解。

岳母是王,是岳父岳母那个六十平米小天地里的王,在那个家里,因为她的强迫心理疾病,她恣意的控制着一切,妻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学习最关键的时刻,但经常因为岳母的原因,而吃不上午饭,饿着肚子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弱小的身心正是发育成长的时候,却没有得到母亲的关怀,是妻少年时代难以填平的沟壑。

岳父就那么隐忍的照顾着岳母,尽管也会发脾气,但大部分还是隐忍着自己。岳母因为病情而嫌弃海鲜的腥味,岳父便二十多年没在家里做过任何海鲜,这对于出生在海边城市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做到的,但岳父默默地做到了。岳父说怎么办呢,两口子过日子,就当孩子养着吧。可能这就是夫妻的意义吧,岳父没有多少华丽词藻堆砌的山盟海誓,却坚定不移的守护了一辈子。很多看似简单正常的事情,在岳父那里会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大多时候岳父连自己一日三餐这点最简单的生活,都难以正常解决,二十多年下来,自己的生命终于顶不住了,2020年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岳父确诊胃癌晚期。

为了给岳父治病,让岳父有足够的时间休养,我们找了养老院安顿岳母,但其实岳父内心里也是在安顿他身后的事情。确诊他天,岳父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治疗自己的病,而是一定要给岳母找一个养老院,他是懂岳母的唯一一个人,只有把岳母安顿在养老院,他才放心。我记得那个春节,我和妻去给岳父岳母拜年,那就好恰逢岳母又吵岳父,我去了后跟岳母说:你不要再吵姥爷,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照顾你,如果他没了,绝不会再有人像姥爷一样对你。岳母只是站在旁边笑笑,她的心理世界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她只想着恣意的控制着一切,自二十多年前生病之后,岳母的内心已经不是她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我不了解岳父是如何做通岳母的心理工作的,经过一两天的沟通,岳母同意去养老院,听到这个消息,大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们可以集中精力照顾岳父完成治疗。选择这个养老院,我与妻多方比较、考虑了很多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里是岳母心里能想到的生活范围。

在岳父的治疗期间,岳父一直很坚强的隐忍着病痛,就算是饮食方面都毫不挑剔,唯一特别有印象的一次是,我给他做的第一顿饭,那次我买了一条鱼,拿回家后我问岳父这鱼叫啥名字,岳父鞋都没穿就走到鱼前,开心的告诉我那条鱼的名字。那是我们把岳母送到养老院后,在岳父家里做的第一条鱼,也是二十多年来,岳父吃的最多的一次鱼,但自那次以后,岳父便让我不要再做海鲜了,他只要求我们做点家常菜。

妻一直陪着岳父做治疗,很细心的照顾着岳父,我们都心怀希望,期望能让生命得以延续。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岳父身穿蓝色卡其布工装,盘腿坐在床上,笑着对我说他好了。

但岳父的治疗并没有成功。

岳父最后的那几天,夜里我一直守着他,整夜绕着他的床在内心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希望岳父的来生,不要再承受今世的苦难。

送走了岳父,妻的三叔、岳父的双胞胎弟弟说,他们小的时候,家里人口多,房子小,夏天的晚上,岳父会领着他睡在龙江路、黄县路边,虽然有蚊子,但那时候是快乐的。

岳父对家人的关心,与生俱来。我刚认识妻的时候,恰好是妻的三叔患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那时候岳父已经五十多岁,但他没有犹豫,自己一个人去了天津,给他的双胞胎弟弟,捐献了骨髓。

岳父的发小、被岳父称为堂哥的曲大爷说:我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幸亏你岳父带我玩,那时候我长的小,同学们经常欺负我,是你岳父保护着我。

岳父一生,用他平凡的方式,守护着他能守护的人,无论是发小,弟兄,父母,还是妻女,这是他能做的所有,他尽力了,如今终于撒手了。

岳父走后,妻有一天跟我说,她梦到了父亲,还有母亲也好了,不再像往常那样。可怜的妻,一直希望自己能与其他女儿一样,跟自己的母亲有说有笑,撒娇承欢。

岳父走后第二年,妻说:爸喜欢海,我们把他送到海里吧。

岳父游向远方的那天,天上海鸥飞翔,一些白云变幻着不同的造型,没有太大的风,海那么蓝。

岳父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在人生的大海里,游出了一个“人”字,便消失在海浪中,龙江路上再无人领着他的兄弟睡在马路边。

写于202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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