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亲走的路(1 / 2)

人生有很多路要走,但有一条路很难走,那便是父亲的路。

1997年9月10号,是我到青岛建筑工程学院报到入学的日子,那天我跟父亲一路舟车劳顿,在宿舍放下行李后,并没有住下,而是立刻原路返回,我们要去赶乘轮渡到青岛回老家——取我的学生档案。

记得那天父亲和我乘坐1路公交车,颠簸到黄岛轮渡后,已是当日最后一班轮渡了,轮渡是青岛与黄岛之间最短和最快的交通方式,我们着急赶路,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就一门心思上了船。

大概人都这样,在不确定选择的正确性与否的时候,就毅然选择先上船再说。

我不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但我是焦虑的——因为我不确定我的学生档案是否还在海阳一中,我也不确定我的档案是否符合大学的要求。我急于确定答案,心里便越来越焦虑,恨不能身上长出双飞翼,飞回家再飞回来,这便是很多人的心态特征——面对不确定性的时候,心里会有莫名的恐慌。

在团岛下船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记得是晚上九点半左右了,从这最后一班轮渡上,不时走下来三三两两的旅客,大家有说有笑的,交流着旅行的趣闻,而与庸散自如的其他旅客不同的是,父亲与我怅然若失,又步履匆匆——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向哪里?

心情沉闷的父子俩,站在路边昏黄的灯光下思来想去,我提议去投奔一个亲戚,他工作在延安三路,但其实我们两个并不确定这个地点是哪里,该怎么走,有多远。

那时候团岛轮渡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在去和不去这个问题上,父亲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说这么晚了,咱们去找他,合适吗?我没有犹豫,觉得那就是方向,那就是希望,怂恿着父亲同意了我的建议。

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是他人心中仅存的希望了,但他是不是你真正的方向,却有待时间验证。

没有车,我们就步行去,反正在农村的时候,走远路也是家常便饭;找不到方向,我们就沿途打听着,谦逊低调点,总会有人为我们指点迷津吧,我心里笃定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了,我做出的决定要比父亲的决定正确,真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啊。

如今想来,父亲那晚不过是委屈了自己,用父亲的责任兜着我的狂放而已。如果是往常在农村里,那是他从容可控的天地,父亲是断然不会同意我如此冒昧打扰别人的,今天或许是因为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城市,也许是他觉得我长大了,更可能是为了我,见我如此坚持,便犹豫着舍弃了自尊顺从了我。

于是,父亲就和我一路打听着,步行奔向延安三路。青岛是一座海滨城市,那天晚上的天气又湿又闷,令人心烦气躁。

时间已是深夜十点左右了,不知道是往日便不是很繁华,还是北方城市的夜就是如此,街面上早已经没了人影,偶尔有个把商铺还开着灯,透过窗户我们能隐约看到有人在里面闲聊——感谢这依然闷热的9月份天气,让我们能在这么晚的时间,在异域他乡有机会访听道路。我记得在离开团岛码头不远的一个长坡路边,有一个中年人在听到我问路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他说:那里很远,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去?我坚定的说:走着去。

青岛城区的路并不开阔,如今想来那晚的路恰如人生,有的路段平坦顺直,有的路段蜿蜒曲折,有的路段宛若爬山,有的路段似入闾巷……。父亲和我都从没来过青岛,我们摸索着朝着大致的方向行进,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就不确定到底还有多少路要走,但或许也是因为不知道路途的遥远与艰辛,我们心里反而都憋着一股劲儿,穿插在城市里,觉得曙光就在前方。

人生就是这样,树立一个可预见的目标,比塑造一个不可控的梦想,更能产生动能转化作用。

我不确定那天晚上,是否所有的指路人都给了我们正确的方向,等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延安三路,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

当我看到那个我们要找的单位后,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觉得终于到“家”了。亲人两个字对身处为危难之际的人来说意味着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我们走来,有亲人的地方便是“家”的地方。

“师傅你好,我们要找……”,我主动敲响了传达室的窗口。

“这么晚了,人早就下班回家了……”,传达室值班的人睡眼惺忪地回应我。

“回家?……”,我心里迟疑了一会儿,我一直以为城里人工作的地方和居住的地方,是在同一个院子里,最多是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就如同我们农村一样,庄稼地距离自己的家很近,如果有人喊一嗓子,家里大概就能听到。

“那能帮我们找到他吗?我们……我们是他老家的亲戚……”,父亲着急了。

传达室的人迟疑了一会后,从抽屉里摸索出一个本子,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我们小心翼翼的向传达室借用电话,拨了那个号码,电话在连续拨了几次后,终于有人接听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传达室的人在父亲拨打电话的时候问我。

“我们从团岛轮渡走过来的……”,我有些兴奋而自豪的说。

“啊……”,传达室的人惊讶的合不上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就在这时,父亲也放下了电话,对我说:你叔让我们先住下,说让宾馆把账记在他身上,他的孩子感冒发烧,他就不过来了。

父亲的复述出乎我的意料,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发呆,一时语塞。

其实这完全就是我们没有边界感,且不说人家的孩子生病了,就是没啥事,以上世纪九十年代青岛的交通条件,在半夜也是过不来的,但无论如何,如今想来,这件事是我们父子俩做错了,确切说是我考虑不周,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把彼此陷入了尴尬的地步。

父亲说:自己的问题应该由自己解决,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父亲觉得不能给人家增添麻烦,都是成年人了啊,还对我说不要因为对方没有满足自己的需求,就迁怒怪罪于别人。

既然已经决定不住了,父亲决定带我走去内蒙古路海泊桥长途车站,车站有候车厅,我们可以待在那里,早晨就能赶上第一班车回海阳,以免耽误我的入学报到手续。我们向传达室请教了路向后,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是回海阳的路,那才是回我们自己家的路。

我们坚定地从延安路又步行走向四方长途汽车站,但等我们兴冲冲地到了车站后,才发现车站四门紧闭,候车厅是不开门的。

车站的广场上有几只流浪的老狗在不时地走动,四周没有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还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了。

车站外海泊桥下的臭水河沟里漂浮出来的味道,把人熏的难以忍受,草丛里的秋凉虫,偶尔还传来几声清脆的声音,天上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躲过了乌云的遮挡,天快要亮了,空气开始向大地播撒细密的晨露。

父亲很快就躺在路边石上睡着了,他太累了,那年父亲已经快五十岁了。我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的鼻翼一张一合的打着呼噜,在内心深处不禁责怪起自己来,父亲这一路上的颠簸,全因我的性格缺陷——我想当然的认为,学生档案会被高中寄送到大学,而实际上通知书上已经提示,需要学生自己提取档案,在报到日带到大学。

我的这一错误导致今晚父亲跟着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这是走了多少路啊。看着熟睡了的父亲,我回想起这一天的折腾,白天我们兴冲冲的赶到学校,夜晚我们急匆匆的赶路回家,尤其是在延安路那段长坡,父亲已经没力气走路了,我不仅没有体谅顾及,反而快速的走在前面,与父亲拉开长长的一段距离,但其实父亲早已精疲力尽,只是为了我而坚持着父亲的责任,那时候他的脚步只是肌肉在机械的挪动而已。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