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从一个学生变成了社会打工人58(2 / 2)

与大城市里的新世纪庆典相比,元旦放假是我们触手可及的福利,那天我自己一个人沿着工厂外的大街,独自步行向南溜达,我想去给自己找一点新鲜事儿,感受一下这个南方小镇与北方不同的节日气氛。

那条街是我在南海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唯一逛过的地方,整条街区并不繁华,是南方小镇那种普通的街道,两边是各家自己搭建的矮脚土楼,灰土土的,毫无特色,但都是能傍水就傍水,能靠街就靠街,这是南方小镇建房屋的特点。那些楼之间的距离很近,几乎伸手就能够着,可能是房主想最大化的利用宅基地的占地面积吧。

人生似乎也是这样,一旦把某种利益最大化,那便会产生另外一种反向,所谓此消彼长,所以人生应该允许一切发生,以维持动态平衡,否则所有的绳子都绷紧了,结成的网也就失去了应有的张力,没有了张力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如同绿植茂密的不透气,本该盛开的鲜花,失去了伸出头呼吸的空间,就枯萎了,生活便也没了色彩。

我对这条街有一些浅浅的印象,那是在这次逛街之前的不久的一个周末,我也是买了一份报纸,坐在街上的一颗大树下翻阅,那应该是一株榕树,铺天的树冠下围着一圈水泥砌就的花圃,人们三三两两的坐在花圃的边缘,他们用南方人温婉的语气闲聊着,我则随意的翻阅着手里的《羊城晚报》,我喜欢阅读,它不仅是慰藉我在他乡的孤独,更是我了解时事的途径。

自大学期间,我便一直有深度阅读的习惯,并保留至今,我认为这是了解世界最可靠的途径,沉浸在文字之中所带来的那种深度思考愉悦,绝不是如今那些颇有爽感的15秒钟短视频所能比拟的。

我记得那天看到一件让我震惊的新闻——一艘自烟台发往大连的轮渡在海上行驶途中翻船了。那是一场惨剧,报纸上那简短的报道,却把狂风巨浪掀起的惨难浮现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了那逐渐下沉的渡船,正挣扎在冰冷刺骨的渤海湾上,船上那惊恐万分的人们渐渐失去了生机,无论是漂浮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的人,还是用力抓住船弦正在滑落下去的人,都是那么无助,尖叫哭泣、惶恐无力、木呆失措……。

我看完报道后,心里越发焦虑不安,就更想家了,那是11月25号的报道,灾难发生于1999年11月24日,很快我便向公司提出来春节后我就不回来了。

不同于前面那次逛街,元旦这次闲逛,算是我在内心向这座小城告别吧,毕竟这里滋润了我半年,让我在大学毕业之后,不至于流浪街头,我在内心深处感恩于她。

虽然季节已是冬天,但南方的冬天,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跟暮春时节差不多。南方多雨,元旦前恰好下了几天大雨,我沿着那条不知名的路,溜达了大概十几分钟,看到一条河,河宽有十几米,河水已暴涨至岸沿,湍急而昏黄的河水里,夹杂着一些上游冲刷下来的杂物,河两岸站就了一些当地的居民,他们在讨论雨后的天气。

我买了一份《羊城晚报》,我记得那天的报纸是210个版面,整份报纸拿在手里又厚又重,可能报社的寓意是喜迎21世纪吧,每一版面都设计的很喜庆,内容则是从不同角度介绍祖国和世界喜迎新时代。

人类总是喜欢仪式感,而仪式感让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坐在河边同一颗大榕树下,欣喜而认真的阅读每一版内容,感受着文字所传递出来的世界各地迎接新世纪的激情,1999年12月31日的夜晚,一定是人类历史上一个璀璨的不眠之夜,那一版版报道让我忘却了自己在他乡的不快。

问题的转机出现在老板身上,公司有三个股东,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身为二股东的老板正在和三股东联手起诉大股东,虽然大股东的确侵犯了其他股东的合法权益,但老板始终没有找到有效的胜诉方法。那时候,我还记得大学里学到的经济法知识,我了解了一些基本的事实后,便给老板提供了新的起诉方案,并逐条列举了法律基础,老板听取了我的意见便一扫愁眉,觉得自己肯定会胜诉。

印象中有一个周末,我还没起床就被老板拉到广州,见一个法律系统的人,老板要咨询一些相关意见,以确定我的诉讼方案是否合适。我记得我们是在一个茶楼,就是南方那种喝早茶的地方,大家客气的交流了一番,我听不懂他们说的广州白话,大多数时候就只能一边看着一边吃饭。偶尔老板用普通话问我一些问题,他再用白话转述与他人交流,虽然我普通的衣着下显得自己很青涩,但我感觉到随着交流的深入,饭桌上的人对我渐渐的重视起来了,他们有的直接用普通话问我为什么,有的则通过老板问我,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很自信的的讲了自己的观点,而老板听了饭桌上大家各自的观点后,便也信心百倍、神采奕奕。

那天回到南海已是晚上,我回到宿舍后,反复回忆白天的事情,我忽然明白了那位湖南瓦工师傅的话,我不应该停留在生产流水线上,我应该寻找属于我的世界,我觉得如果我要自己创造我的世界,应该从我熟悉的地方开始会相对容易一些。

此后的日子里,这件官司缓和了我跟师哥的关系,让他在老板面前有了面子,让老板觉得他推荐的人是优秀的,让他觉得我融入了这个团体,老板对我也越来越重视了,三股东甚至为我买了一摞法律书,让我认真学习帮助老板,但我还是想回家,对不起你了,师哥,尽管回北方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犹豫上,不勇敢的推开门,不会知道门外是什么。

快到春节的时候,我要准备买票了,不过我却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买,虽然我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快半年了,但这几个月下来,我哪里也没去,自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买票。自己跟师哥的关系已经很僵硬了,我不愿意问他,又觉得不认识路边人,他们也不会说普通话,自己更是苦闷。

年届七旬的杨师傅,看出了我的担忧,便主动在凌晨骑着自行车,载我去佛山火车站广场买票,现在想来,那路程很远。

凌晨的街区陷入了寂静,宵夜的人们已逐渐散去,昏黄的路灯映衬出天上的星星更显寂寥,杨师傅用老人的宽厚包容和安慰着我,让南方冬天的湿冷在我心里有了一些温润,杨师傅一边骑着车,一边跟我说:阿杨啊,你不要怪阿强(我师哥),他就是个倔脾气,人还是很好的,回北方如果没什么事做,就再回来吧……。我内心懂得问题的根源在于我自己的性格,师哥没有做错什么。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忆着过往,事实上,心高气傲的我做事漂浮于表面,不仅让我在工厂里越来越尴尬,真把我扔在市场上的时候,我果然重重的摔了一跤。

那是老板因为他的诉讼事宜而重视我之后,我被安排去湖南怀化出差,去当地一家公立医院送我们生产的医疗器械灭菌器,临行之前,师哥手把手教给我如何现场交付机器,如何向医院演示灭菌测试,然而我却轻蔑地站在师哥旁看着他的操作,实则根本没有认真的观察他每一步的操作,便信心满满的去了怀化。

没有任何意外,我在医院的交付现场操作失败,医院的护士站拒绝接受机器,医院的采购科看出了问题所在——并非机器本身的问题,而是我的操作问题。我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的操作,产生了合同交付纠纷问题,我不知该如何挽救,只好联系了老板,老板没有批评我,安慰我回公司,他另派人携带新机重新交付。

此后,求真务实便成为我日后工作的原则,每一项工作我都要求“走深向实”。

在杨师傅的喃喃低语中,我们一老一少行走在那不知名的小路上,虽然天色是黎明前的鱼肚白颜色,但我并不知道我们到哪里了,我只希望能早点买到回家的车票。寂寞的冬风迎面吹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一些闪烁的微光,觉得自己一定会回到家的。

回家的路,比离家的路更远。

杨叔很会做饭,他做的猪手花生汤,汤色奶白,香味浓郁,口感细腻。杨师傅平时就很关照我,他知道我是北方人,平时做饭,总会做一个北方口味的菜,他甚至为了安慰我这颗孤独的心,笨拙的用心包了几次饺子,我觉得他甚至都不懂得如何揉饺子皮的面,但他的饺子还是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味道。有一个周日,杨师傅包的是芹菜馅的饺子,他还用芹菜叶做汤,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吃芹菜叶,那顿饺子真的好吃,谢谢你,杨叔,我要回家了。

只是买票的事情并不顺利,在连续去了几天后,我们才发现佛山站不卖北上的车票,好在车站上的人告诉了我如何去广州火车站买票,我需要先从佛山站乘坐城际大巴到广州一个叫流花车站的地方。

春节的时候,广州火车站便呈现出了打工城市的样子,只见那买票的队伍拐了几道弯,延续了很长,我忐忑不安的连续去了几天,终于赶在春节前的几天,买到了回家的车票,还是那趟来时的绿皮列车,我不记得那一刻是开心还是难过,买到票后我跑到公用电话旁,告诉了杨叔,杨叔开心的像个孩子说:好啊好啊,快回来吧,我给你做饭吃。

我甚至都没想过去逛一下广州城,忘记了自己再也不会来了,放下电话后,便一刻也不停地跑去了流花车站,轻松地坐上回南海的巴士。尘埃落定的感觉让连续绷紧了神经的我,终于放松下来了,我坐在车上看着那街上走动的人,忽然想起自己早晨差点就被票贩子欺骗了,我甚至已经听信了票贩子的话,跟着他去了一个不远的楼下。好在我在等着他去取票的时候,忽然醒悟了,又回到了排队的地方,重新排了队。如今想来,可能在我排队的时候,就被人家盯上了。

“这队伍真长,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才能买到票……”,票贩子自言自语的感慨着,看似合理,实则是在通过普通话来引导他周围的人说话,以便他能判断出对方的目的地。

“是啊,这么多人……”,见别人都不说话,毫无防备的我,故作世故而大方的说话,殊不知我说话的发音,已经被拥有丰富诈骗经验的票贩子,大致猜测到了我要去的方向。

“唉,我排了几天队了,去河南的票真难买,你去哪里……?”票贩子抛出自己的目的地——一个京九线上不前不后的地域,以便能继续与我套近乎。

“我去……,”我犹豫了一下,警惕的想他是不是票贩子呢,记得杨师傅叮嘱过我,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

“去郑州的人太多了……”,票贩子继续装做不在意的自言自语。

“我去山东……”,我已经入套了,自己还不明就里,觉得遇到了北方的人,有些亲近感,但又觉得就算他是票贩子,只要我不告诉他我要去的城市,就不会被他欺骗,如今想起来,我是不是像极了《天下无贼》里的“傻根”?

“哦,山东好啊……,就是这票太难买了……,唉,我那亲戚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能不能帮上忙,我不排队了,我去打个电话看看……”,票贩子走了,我觉得他不是票贩子,继续排队。

长长的队伍缓慢的向前移动着,我心里有些焦虑,万一票卖完了呢,听杨师傅说票源很紧张,很多人春节回不去家。

“我亲戚说他可以帮买到票,不过得过一会,他这会还在忙,我先排队吧……”。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回来了。

“你要不要我帮忙,他可以帮咱们……”,票贩子说。

“……”,我警惕的不说话,但看着长长的队伍,心里更焦躁不安了。

“走吧,路不远,就在前面那栋楼下,我们去看看,能买到就让他帮忙,买不到的话,我们就再回来……”。票贩子见我回头,便手指着前方一栋楼,催促我。

我莫名其妙的跟着票贩子去了那栋楼下,他让我在楼下等他,他去取票,在等他的时候,我忽然又醒悟了,就一路小跑回到了队伍,害怕被他追上。好在那票贩子还算善良,并没有让我先交钱,我觉得当时他如果让我先付钱,我也肯定会给他的,他拿到钱就会消失了,就算给到我票,也是假票,我既上不了车,也就没钱了,我的人生或许就会被改写。幸运的是,我及时醒悟并回到了队伍。

那一刻让我明白,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重要性,不要被外界不可控因素诱惑。

车票到手了,我回工厂辞了工,拿着提前托杨厂长买的步步高蓝光DVD,那是我要送给我哥的礼物,那年的春节是他刚结婚的第一个春节,我带着最后的八百多块钱,要回家了,然而就这最后的八百块钱,在春节后的三月份,也被青岛公交车上的贼偷走了,让我再次陷入了生活的困境,这是后话不提。

广东,我曾经满怀信心的来过,但被我自己一手搞砸了。

我在这里做过工,也做过杨厂长儿子的家教,那是一个叛逆期的初中孩子,多次逃学,他只想等长大后开一个档口卖猪肉。

我在这里把本是关系最近的师哥得罪了,却跟那个财务姑娘的男朋友——组装小哥,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我不想抢她女朋友的饭碗。

我在这里吃过花生猪手汤,喝过芹菜叶汤,杨师傅很心疼杨厂长的双胞胎女儿中的老大,那个孩子是杨师傅一手带大的,却不被她父母亲近,我记得年届七旬的杨叔对我哭诉:既然不想养,为啥还要生,生了又不养,就交给我带回老家一直养大,为啥还让我送回来?

我在这里接到过大学同学刘海荣的电话,她是山东人却去了海南,一个更远的地方,后来才知道她在那里做传销,但她是怎么有我们工厂的电话的?

我在这里给远在北方的父母和同学打过电话,我同学叫郝洪东,我告诉他我想回北方,东东说回来吧,在你找工作期间,有我吃的便不会饿着你。

如今,我要回家了,再见,广东。

列车的轨迹没有变过,列车上的人似乎也没有变过。回家的火车上,依然是人挤人,如果你离开座位去厕所,回来就找不到座位了,仍然有人坦然地躺在座椅下面的地板上,仍然是那般污浊与喧嚣。我带着送给我哥的礼物——DVD,和一本要带回家的挂历,紧张的坐在车上,一路无话,观察着人来人往。

这趟列车需要中途调两次头,每调一次,我便觉得离家更近了,而火车在进入了SD省的枣庄范围后,我便觉得到家了,心情也舒畅了些。

尽管是春运高峰期,但列车过了高密站后,车厢便显得空荡了许多,剩下的大都是胶东半岛的人,天然的家乡亲啊,我觉得不会再有骗子了,身心放松了许多,列车上的乘务员也闲了下来,我参与了车厢里的闲谈,甚至故作老于世故的主动引起一些话题,不知不觉中,我的挂历,被乘车员引导着,由我亲手故作大方而得体的送给了他,那是我辛辛苦苦带回来的两件礼物之一。

人世间的道路究竟什么时候坦荡过?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便提醒自己——遇到青年,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话语,因为你正在给他开启另一扇窗户。

然而,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步螺旋重复的过程,它从不避开自己过往的错误,如今你如果对年轻人说一些道理,他大概率会撇撇嘴说:爹味十足。

所以,我们再看那些越来越好的人,真的是情商很高,他懂得谦虚、学习、纠错、改善、提升。

2000年1月份,我结束了半年的南方打工之旅,回到山东重启我的社会人生。离开的时候,我是学生,归来后,我已是洗过澡的社会人。

家乡,你好,我回来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