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两天后,潭凊在很不情愿之下陪着唯宁坐上了开往末城的星际飞船。这艘飞船的最高速度能达到五十倍自然光速,可即使是如此高的速度,到达末城也需要近两天的时间。唯宁本想第二天就直接动身,可那天下午,处理好一些必要的工作之后,才发现去往末城的飞船竟然五天才有一趟。运气好的是,下一班就在后天。他已经为树义的安危担心了好几天,此时似乎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准备坦然面对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的最坏局面。所以,后天就后天吧。

订好飞船票的第二天,反正手头没什么要紧事,唯宁就没去明己院,而是去了北面城郊的大学城。当年,就是在那里,他跟树义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学在一起。唯宁已经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本想着在那些喧闹的旧街弯巷里随意走走,好恢复一下低落的情绪,结果发现这里竟然已是破败不堪,几乎无人居住了。倒是许多杂色的野猫在四处游窜,见到自己也不惊慌,那旁若无人的样子有点叫人微微来气。想想当年这一代的风貌,跟现在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了。唯宁心下暗自吃惊,自己也确实有听闻过大学城的规模日渐收缩,地球上的居民在进入超光速时代之后,就开始往宇宙深处不停移居,但实在没想到往日熙熙攘攘的大学城竟然成了这副荒废样貌。看来是自己久居于市中心内,成天不问世事,所以此时的观感才有了如此大的落差。

唯宁就这么一个人在曾经常去的一些街区慢慢转悠,看看这,望望那,想些心事。当他走过一处拐角,望见一个已经干涸的小人工池时,记起当年有个微微秃顶的老者经常带着孙子在那儿玩耍。老者会用一种听不懂的口音来呼唤小孩的名字,边喊边追,最后跟孙儿抱在一块,笑个不停。特别让唯宁印象深刻的是,这老者本算温馨的笑声笑到最后,总成了阵阵奸笑,场面颇为滑稽。是了,那时这一带还有一个搞维修兼收旧货的小贩。那小贩每天下午会在街巷中四处游走,还用个喇叭不停播放着一段腔调特别古怪的语音:修厨师机,修终端机,修闪艇,修电动车,修智能家具,修机器仆从,修娱乐视界,修自动能阀……每次树义都会在屋内小声跟着一起念完整串台词,而且还不止一次地说这小贩哪里是在揽生意,分明是在跟大家炫耀自己啥都能修。往事就这样不断涌上心头,杂味纷呈之下,自然又想起下落不明的树义来。看着此刻周遭的破败情境,唯宁的心绪有点控制不住了。于是,他开始往回走。

星际飞船载着唯宁跟潭凊出发了。经过一段三分钟的剧烈加速后,飞船恢复了平静,进入到速度恒定的巡航阶段。加速过程中,整个飞船内都响起一种呜呜的嗡鸣声,像是活了一般。所有能看见外面的舱窗都成了一片异白。那种白,绝非是任何自然界所能看到的色彩,而是一种瞬间就能令人感到被彻底镇住,被完全压服的纯粹感受。或许,那种白,根本就不属于所谓的颜色。每个看到此种景象的人,不管他看过多少次,都会被人类已经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而惊叹,甚至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飞船将直达末城,而且是全自动航行。一共五名乘客,一对看上去还算正常,像是出游的夫妻,外加一个皮肤黝黑,打扮古怪,看不出来路的男子。唯宁估摸着这人应该是末城本地人。那三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舱室内窝着,并没有互相熟络跟交谈的打算。这倒更好,唯宁跟潭凊此时都没有那种在旅途中装礼貌客套来结识什么新朋友的闲适心情。前天,当唯宁告知潭凊得跟自己一同前往末城探查树义的下落时,潭凊觉得自己没必要去。既然父亲早已将生死如此看轻,若真出了意外,自己也就不用在事后去追索什么原因与结果。唯宁听了黯然神伤,只说潭凊这次必须跟自己一同前往。因为这并非什么事后的虚情假意,而是一次真正认识她父亲的最好机会,而且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其实以唯宁对她多年的了解,她此时也是一直在忧心着树义的安危。只不过潭凊长期对父亲坚持着一种冷傲的态度,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也矜持着不愿去突然改变表面的姿态。所以唯宁也不再做多余的劝导工作,而是直接用命令的口吻结束了对话。

飞船启动后不久,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舱室内。唯宁无心去观看窗外那些缓慢后移的耀茫星景,也没开启娱乐视界来打发时间,而是一边查询着末城的一些资料,一边提前想些事情。末城这个边域星球的最大特点就是缺氧。因为星体本身很小,所以气层比起地球来,稀薄了不少。经过移民们的几番改造,也没取得什么很大的进展。不过也正因为气层稀薄,这星系中心恒星的光照也就特别充足。于是,在末城生活的人类的皮肤就明显偏黑。自然,这里的农牧业也因光照充分而受益不小。不过由于远离人类文明的中心,运输成本过高,当地的整体生活水平很低。最早来这里拓殖垦荒的移民绝大部分都离开了,此时生活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些追求清心寡欲的人。物产丰富,氧气浓度低,自然就少了许多的欲望,少了许多的冲动,人也就心平气静了。主动来到这里的居民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这个时代,像末城这样的特色星球已经很多。他们大都是一批批志同道合者聚居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迥异原始地球文明氛围的新世界。这当然是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新现象,都是拜树义的超光速技术所赐。有星际社会学家预言,再过几百年,人类将会在宇宙内完成彻底的分化。不管是形态,还是文化习惯,都会出现巨大差异,搞不好还会因此产生大规模的战争。不过在唯宁看来,这基本不可能。尽管人们在空间分布上散开得非常之远,但大部分人已经离不开枢核系统的统管了。所有表面上的分化,只不过是些无聊的假把戏。枢核系统从一个人出生开始,就实时记录着各种信息。尽管人们现在能够采用发达的生物技术来将基因表达做各种优化,但这些都不能隔代遗传。人类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永生之后,最基础的基因代码修改就被官方明令禁止了。因此,已经在世的人只能跟自己天生的基因特性一直生活下去,最多在基因表达层面动动手脚。所以,这在很多有识之士,包括树义看来,分明就是一种阻止人类持续进化的愚蠢方案。可制定法律的政客们不会这么想。他们有着自己的立场。而且,在政客们的眼里,就连爱因斯坦都只是个烦人的幼稚鬼。

又想到树义了。唯宁进到游戏管理局的页面搜索了一下树义的近况,原来最近一直有个叫萨鲁的知名追猎者在追踪他。而且此事已经成了猎潜游戏的热门事件。看来自己跟猎潜游戏者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竟然完全没听过此事。萨鲁几个月前就在猎潜游戏的论坛上发出宣告,声称自己将在一年内成功猎杀潜遁者中的传奇人物——树义。在他的宣告之下,追猎者跟潜遁者两个阵营各自为心目中的偶像争个没完。要不是官方禁止对猎潜游戏进行押注赌博,这个事件最后肯定还会弄得许多人倾家荡产。

唯宁看了这个萨鲁的豪言壮语,心里不免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他又搜了下萨鲁的各种信息。公开资料显示,萨鲁是追猎者阵营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各种感知能力出类拔萃,而且追踪经验极其丰富。在他手下惨死的成名潜遁者已经不下十余人。尽管这些履历看上去很吓人,但是一想到树义的游戏经历,那也是毫不逊色的。树义是公认的潜遁者第一人,而且格斗技术精湛,即使被成功追踪,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按照游戏规则,潜遁者是不能攻击的。因此对于树义而言,进行成功的防守,然后顺利脱逃还是很轻松的。再加上所有游戏参与者的各种生理信息在系统内都是公开的,而且不断更新,所以树义对这萨鲁应该也是了如指掌。以他的能力,提前想好应对策略,应该不至于真的被杀吧。想到这里,唯宁也搞不清自己是在做理性的分析,还是在安慰自己了。

唯宁继续在各处页面查看着萨鲁的信息,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自信居然敢放言要猎杀树义。一篇标题为《关于萨鲁的几个疑点》的文章吸引到了唯宁的注意。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潜遁者所写。文章说萨鲁是一个追猎成瘾的虐杀者。尽管游戏管理局会定期重新随机分配游戏者的身份,但萨鲁成为潜遁者时,总是漫不经心轻松过关,而一旦成为追猎者,他就会倾尽全力去追杀那些成名的潜遁高手。而且在成功捕获对方之后,他结果对方的手段相当残忍。其中一些详细描述具体过程的文字唯宁没敢细看,只是匆匆扫过。他一在脑中将这些内容跟树义联系起来就有点不寒而栗了。在一大段描写具体杀戮情节的文字之后,这个作者又开始分析起萨鲁的作弊嫌疑来。他指出,萨鲁本身的格斗技术并不是很出众,这个可以由官方严格验证的参数为证。可他每次面对一些成名的潜遁高手,都能顺利胜出,从未脱逃过一个,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而且,萨鲁反复向官方申请过多次追猎者的永久性身份,但都被驳回了。要知道,猎潜游戏的永久性身份极难获取。除了要缴纳一笔高昂的捐赠金之外,还要通过系统的严格考察。也就是说,官方会仔细研究申请者所有的过往游戏记录,任何有违竞技精神,或者是存在违规嫌疑的行为都会导致被直接驳回。正是基于此点,诸多潜遁者都怀疑萨鲁有着一种游离于规则边缘的作弊手段,只是官方无法查出实据,所以一直驳回他的申请。

唯宁看到这里,很纳闷。枢核系统全方位地监控着每个人的各种信息,真存在着作弊的可能吗?不过……末城的位置,不正是枢核系统信号不稳定的边域所在吗?想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他又想起了点什么,就查了下永久性身份捐赠金的金额,结果那数字把他吓了一跳。实在是离谱,居然需要自己这个大学者不吃不喝工作六十年才能攒够。这萨鲁什么来头?居然这么富有,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申请一个游戏身份。于是,他又看下萨鲁的履历,才发现早年间一家著名虚拟娱乐公司的创始人正是萨鲁。只是到了这个年代,虚拟娱乐已经不怎么流行了,真人猎潜游戏成了主流。看样子萨鲁当年攒下了不少的积蓄啊。唯宁心里算了算,树义应该也是能随时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的,怎么就没见他去申请自己喜欢的永久潜遁者身份呢?估计他也跟自己一样舍不得这笔钱吧。毕竟学者挣钱跟当年红极一时的虚拟娱乐没法比。记得每次他被分配为追猎者身份时,都是窝着搞搞研究,或者四处散心,从未真正去追猎过任何潜遁者。这树义跟萨鲁就像是两个极端的代表,都对各自喜欢的身份上瘾了吧。他们即使被分配到对立身份,但心理跟技能上都存在着落差,所以也就不会全力以赴。若是树义去认真做一个追猎者享受杀戮的乐趣,或者萨鲁认真去做一个潜遁者感受被追猎的恐惧,这种场景大概会引起其它游戏者们的耻笑吧。唯宁这么估摸着他们的心理,也不知道对是不对。

对着仿视界摆弄了半天,唯宁有点困了,就躺在那张窄小但还算干净的小床上睡了。最近几天的烦扰让他没能好好休息过,倒是这有点无事可做的星际旅行让他真正有了放松的机会。他很快就做起梦来。梦的情节有点荒诞不堪,就跟他这几天混乱的生活一样。

此时的潭凊也在自己的舱室内想着心事。自己七岁那年,得知母亲深镜居然因为猎潜游戏而惨遭杀害后,就恨透了这个父母都沉迷其中的杀戮游戏。在与不愿放弃游戏的父亲大吵了一通后,自己就决定要离开这个家,去做一个彻底的普通人,从此跟所有游戏者决裂。想起以前还曾经为自己的父母亲是猎潜游戏中的潜遁高手而沾沾自喜过,可一旦母亲真的因为潜遁失败而身死,那种真切的震惊与悲凉,是原先所有的荣耀都无法冲淡的。那些荣耀,是如此的虚假,而死亡却是那样真实。二者之间,怎能平衡?自己考虑清楚后,就毅然离家,来到了父亲好友唯宁叔叔的家中。自己知道,唯宁叔叔也是打心底里反对猎潜游戏的。尽管他劝过父母亲很多次,但从未见效。当初自己还觉得他有点啰嗦,甚至是多管闲事,可如今看来,他才是正确的。如果父母能够听进去一些,也不至于会有现在的惨剧了。更可恨的是,妈妈已经死在游戏当中了,可爸爸还要继续这种生活。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记得妈妈当年也是一个顶尖的潜遁者,在猎潜游戏中跟爸爸的名气一样大。不同于爸爸的低调潜遁风格,妈妈喜欢在成功脱逃之后,还会花些心思来羞辱一下那些丧气着的追猎者。可说是潜遁阵营中的一个传奇人物。不过那些有关妈妈如何嘲讽对手的具体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愿再去回想而刻意忘掉了,还是真的随着岁月一起慢慢遗失了。唯一有印象的是父母对自己夸耀战绩时那副满足与开心的脸。当时自己甚至也打算过长大后要成为一名同样优秀的潜遁者。这么多年来,自己每次回忆起那些欢笑得意的场景,就不自觉联想到妈妈最后的结局,对比之下,心里的那种无地自容真是太过不堪。人啊,总是要被自己的诸多欲望牵着走。但自己绝对不会像他们那样,彻底沦为欲望的奴隶!

也是在过了好几年之后,自己才隐约知道母亲深镜被追猎的大概过程。据说是因为她往日的作风太过高调,因此在追猎阵营中引起了广泛的怨怒。于是,三个偏激分子违反游戏规则,共同合作,将她围堵在了一栋荒废的旧宅内。具体的追猎过程跟虐杀过程实在不敢去仔细查了,那样只会给自己带来更深一层的痛楚。总之,最后那几个违规的追猎者被游戏管理局判罚为永久潜遁者。对于这些喜欢追猎别人的游戏者来说,这可谓是被打入了深层地狱。这三个人现在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是如何惨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不过,母亲深镜的遭遇虽然引发了广泛的同情,那些违规合作的追猎者也同时遭到了两个阵营的唾弃,但这该死的猎潜游戏不但没有因此引起反思而人气消退,反倒在这个事件之后更加盛行起来。一场违规的悲剧,最后却给其中蕴含的刺激做了最好的宣传。猎潜游戏像毒品般吸引着各色人等,他们一边从道德上批判违规的虐杀者,一边纷纷亲身投入其中。这就是人类的真实德性啊。

至于那几个违规的追猎者为何能成功,那只是因为当年枢核系统的个人监控做得并不彻底,只是实时记录了一些基本信息,并非全局掌握着所有的游戏数据。自打母亲出事之后,猎潜游戏管理局对枢核系统进行了针对性的升级,将每个人的基因信息,各种生理信息,位置信息等等,全部做了实时监控,几乎消除了作弊的可能。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我们的思维活动也要被记录了吧。可母亲都已经死了,还有何意义呢?当然了,在剩下的游戏者眼里,母亲的死,自然是具有着重大的积极意义的。可这在自己眼里,就是毫无价值的。如此挥霍生命,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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