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一晃就是三十年过去了。已经渐渐成熟起来的潭凊经过一番长期的努力，终于完成了父亲的遗志，成功地建立起一套基于以太跟绝固态之上的全新几何学。在这三十年当中，她有着在唯宁潜心指导下的长期针对性学习，可绝大部分时间却是受困于对绝固态性质的构想。那种超脱自身存在方式的思考，以及建立其上的推演，相比起在三维世界去用数学方法来探索高维世界，更难以捉摸。毕竟从三维到多维有着一套数学规则可循，但这两种迥异的物质存在，却有点天差地别。再加之其上的各种运动，各种对应关联，就更是复杂莫辨。可最让潭凊恼火的还不是以上这些，而是在脑海中早已根深蒂固的欧式几何总像个甩不开的影子般时时跳出。每每在些需要凝神细想的关键处，欧式几何的套路总在不断打岔，引着她无数次地走向歪路。这么多年来，潭凊最大的一点感叹便是，要想克服自己的思维定式或许是世上最难的事了。而且这欧式几何在意识中的自然体现，甚至真可能是一种康德所谓的先验式存在。这比起克服后天培养的经验思维来，根本不是一个难度。要持续违背它的旧轨道去思考，实在太过熬人。

为了培养潭凊在头脑中对绝固态的习惯性，唯宁更是专门为她设计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虚拟工具。唯宁有次想到截肢者经常存在着一种幻肢痛的现象，于是，他从中得到了启发。如果人可以通过已经不存在的肢体触发一些感知，那么凭空增加一些感知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人脑的可塑性本身就是很强的。这些改变都可以通过时间来慢慢达成。所以，对于绝固态构想的习惯性，也是可以凭空培养出来的。于是，他凭着对树义手稿中已经给出的一些绝固态属性，归纳出一套只能说是相当简陋的模式，然后又找了家技术实力非常出众的虚拟娱乐公司，让其按此规则模式搭建了一个虚拟场景，专门用来给潭凊在其中习惯绝固态的各种特性。有点凑巧且讽刺的是，这家能够实现该虚拟场景的公司居然是萨鲁的刃烬公司。此时的萨鲁早已遁形于世，失踪已久，整个公司已经交由官方托管。按说作为一个普通的潜遁者也不至于会沦落到此。可当年他作为追猎者的张扬实在过于引人注目，所以一旦身份实现彻底转变，抱有旧恨者，以及众多的跟风起哄者，都竞相将其列为了自己的目标。随着潭凊在虚拟场景中的逐渐摸索与习惯，对绝固态的认知也逐渐丰富了起来，这些经验潭凊又反馈给到唯宁，然后唯宁再据此来改进整个虚拟场景。因此，这套新几何学可以说是就建立在这样一种来回往复的习惯与摸索之上。

整个过程看似平静而顺利，但其中诸多细节的渐渐厘清对于亲历其中的潭凊而言，却是全力以赴下的种种艰辛与折磨。因为长时间地久留于迥异的虚拟世界，后来潭凊在日常行动与视线观察方面都出现了一些不自然的现象。时间就在这种非同寻常的专注下飞速流逝。当三十年一闪而过，全新的几何学终于问世之时，潭凊才切身体会到父亲当初在短短几天之内，仅凭着自身的纯虚空构想就已几乎完成全套理论体系是何等非凡的一项壮举。整整三十年，两个人的齐心努力，还要借助于虚拟场景的持续跟进，才最终得以完成整套理论。最让自己惭愧的是，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建立在父亲已经指明了方向的基础之上。这三十年里，潭凊是其中的主力，而唯宁早知自己能力有限，自感无奈之下，放弃了原来的研究方向，专心辅助潭凊，也算是给老友尽了全部的心力。

可在这套新几何学得以完成之后，潭凊觉得父亲理想中的那番盛景并未出现。从抽象方面来说就是诸多反直觉的悖论依然存在，它们并未在新几何学的数学模式下得以简明呈现。因果世界也依旧如故。最后就更别谈揭示出什么意识的本源了。也许父亲对这新几何学的期望有点过高了。潭凊心中暗暗怀疑起来。而在现实层面，这套理论在学界激起的反响就更让潭凊跟唯宁感到一阵阵心凉。其中的缘故来自曾经对爱因斯坦都影响至深的马赫。马赫当年坚守着一套特别的哲学观，其本质就是只有当概念所指涉的对象，以及概念同这些对象据以对应起来的规则，能够被显示出来时，概念本身才是有意义的。换句话说就是，要想让一个概念有意义，就需要对它进行具体的操作定义。当年爱因斯坦就是基于这个理念，认真思考了什么样的观察才能够给两个事件同时发生这一看似简单的概念赋予全新的意义。另外，马赫哲学对爱因斯坦最大的影响是将这种方法运用于牛顿的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概念。马赫曾经断言，这些概念不可能通过实际观察来定义，因此是毫无意义的。甚至称它们是纯粹臆想出来的东西，在经验中不可能有对应。自然，这套马赫哲学又运用到了潭凊这套基于绝固态的新几何学之上了。毕竟在这个相对论一统天下的物质时空世界，上哪里去找绝固态的物质来证明这新几何学存在的意义呢？当这套完全超出现实世界，仿似空中楼阁般的理论体系出现在众多学者面前时，他们唯一承认的只是它的严谨与自洽。总之，它是一个彻底脱离现实，建立于不可能存在的存在物之上的无用之物！它是潭凊跟唯宁在悲痛过度的情感扭曲之下，为树义的妄念而搭建的一座空中花园。它尽管美丽且完善，但只能存在于虚想之中。最终，三十年的艰辛与苦耗，竟未能给潭凊带来一个明己院院士的荣誉身份。总之，两人曾经对新几何学成功建立之后的种种设想过于乐观，一个院士身份他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可到了最后，却连这么一点虚荣都没有捞到。其中的落差，远超于他们的预计了。

最后，总算有零星的一些支持者看到了这套新几何学的前景。他们认为这套体系如此脱离现实，仅仅是因为太过超前了。此时的人类世界并无与其匹配的技术手段来体现其中深藏的巨大价值。如此对待潭凊跟唯宁是非常不公道的。这套理论体系的建立，绝对是一项非凡的成就。在这些欣赏者的不停奔走与呼吁之下，两年后，潭凊终于成了明己院的院士。算是了结了一个多年的心愿。不过这院士身份获得的理由，并非是她的那套新几何学，而是早些年间，她在闲暇之余写下的一篇关于黑洞信息弥散跟能量对应关系原理分析的小论文。她的支持者们就是通过这样一种弯弯绕绕的方式，才得以让明己院同意给她一个院士的身份。毕竟在现阶段，绝固态是未知存在，新几何学无法被验证。而黑洞是真实的存在。这就是其中的现实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