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雨2(1 / 2)

冬去春来,明潇日日饮着苦药,边竭力压制心症,边治疗复健自己的左腿。

她爱惜身体,再怎么难过,也不会为了夫君要死要活。

直至某个春夜,她再次梦见那具孤零零的无头尸体。

梦靥之症,她左腿残疾时就犯过,本已千辛万苦地压住,然而自从亲自看见谢恣的惨状,病症再度发作,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距离谢恣尸身归京,已过去三个月。

手臂似沾了几滴雨水,凉沁刺骨,明潇骤然睁开眸子,习惯性地唤道:“子安——”

原来臂间的湿润是泪水,回应她的是无尽的空旷。

她直愣愣望向身侧的床榻,却只捕捉到一片苍茫月华。

谢恣谢子安的尸首早归葬入陵,靖阳长公主府与谢府互生龃龉,谁都不肯放过亡人尸骨。御史台的弹劾奏疏,明潇收到了好几本,皆由她扔进镜湖喂鱼;将军府老夫人亦亲自与她促膝长谈,她却不肯妥协,只肯暂让一步,允许老夫人进入驸马陵园。

月上中天,明潇掀开床幔,唤来外间守夜的金素。

“你去寻几个人来,便比着驸马的模样与性子去寻,务必要干干净净的。尽快办妥。”三千青丝垂坠在明潇耳侧,映出一汪流月清辉,她说话没有犹疑,似只是在吩咐寻常事。

金素难以置信,长公主与驸马素来和睦,何至于到了一方尸骨未寒,另一方便要寻新人的地步?

晋国旧俗,丧偶应守丧三年。仁宗朝的荣昌公主丧夫后郁郁寡欢,她的母亲、祖母生怕她随亡夫去了,奏请别再让公主遵守这条旧俗,又好吃好喝好郎君供着,终于把荣昌公主从沉郁中拽回来。

故而明潇丧夫也不必守丧,若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在丧夫当日就去寻面首,没人敢闲言碎语。

“不要多问,你只管去办。”明潇飞快道了一句,将金素遣走。

待万籁重归俱寂,她勉强支撑躯体,杵着拐杖挪到棋桌前。

冷月映照,黑白二色棋子浮光粼粼,这是行至一半的残局,她曾手执黑子,谢恣则统帅白子,两人在许多个月夜里、雨声中对弈。

如今,这盘棋尚未完成,执白子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又两个月过去,已临七月。

青色床帐四阖,明潇拨开摇曳的浅碧,放进万顷天光。她颈间沁着薄汗,一只手笼紧搭在胸口的凉丝薄被,另一只手向榻边的郎君招了招手。

这便是数月前金素寻进府中的美人之一,姓杨,出身清白、容颜清秀,虽识字不多,但当作猫儿逗弄,足矣。

最难得的是,他说话的嗓音与谢恣有五六分相像。

杨郎君乖顺地黏在明潇身侧,笑道:“殿下不多睡儿一会儿?”

“睡得太久反倒头昏,磨人心志。”明潇习惯自己更衣,她系好肚兜的绳结,问道,“《大河引》练得如何?”

杨郎君愧疚得无地自容,连声音都颤抖。他心虚至极,他揉着怀中浅蓝色的外衫,垂目摇了摇头:“小人粗蠢,尽全力去练了……”

琵琶本就难学,他入门的时间又短,哪能轻易学会《大河引》?

明潇不紧不慢地轻声道:“看来还没有。”

“殿下……”杨郎君心乱如麻,待服侍完明潇更衣,他的额头渗出了愈发多的薄汗,“求求殿下不要生小人的气。”

轮椅紧贴着床沿,明潇撑着双臂,配合知觉完好的那条腿一寸寸蹭过去、挪过去:“待我回府,你奏来听听。”

“殿下要出府?今天倒是凉快,适合出游。”见明潇没有生气,杨郎君喜出望外,“殿下带上我,好不好?我想多留在您身边。”

“我去南山陵园,”明潇未置可否,而是反问,“你去做甚?”

原来是南山陵园啊,的确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杨郎君委屈地撇嘴,眼眶包着一窝清泪:“那我在府中乖乖等您回来。”

明潇点了点头,将他打发走。

南山是晋国风水宝地,划入皇家地界。几十年前,此处曾是皇家围猎的场所之一,随着捕猎日盛,山中的野兽几乎销声匿迹。

如今,它只是一座遍植青松的寻常丘陵。

南山半腰的小墓园,属于靖阳长公主的驸马,有专人守陵,四时供奉祭品。今日谢恣冥诞,仅为数年的情谊,明潇也会来为他添一柱香。

明潇残疾后喜清净,身边仅留极少的人侍奉,出门时,通常只带金素与叶慈两人。金素是贴身的侍女,叶慈是深得信任的府卫首领,半年前当街抢棺,就由后者带领。

马车与金素一同留在墓园外,由叶慈陪同长公主进园。

墓碑前,明潇垂眸扫了眼半截微燃尽的线香。

守墓人答道:“方才老夫人来过。”

他口中的“老夫人”,即谢恣的母亲。

明潇点燃线香,郑重地插进香炉,默默念了句含糊不清的话。

天象阴沉,天边忽涌起浓云,主仆刚出墓园,倾盆暴雨如注而下。

“殿下等雨停,还是我把马车驾过来?”叶慈将轮椅推至屋檐下,墓园中有可供避雨的地方,毕竟守墓人也需要地方居住。

白玉跳珠,雨水汇成连绵不断的丝线,顺着玄色瓦片流淌。

明潇向前方探出手臂,痴迷仰望掠过天幕的两只灰燕,灰燕抖抖丰盈的羽毛,在她身边驻足。

她蓦然寻到一片怡人的宁静,淡淡道:“在此等等。”

此等灵兽,竟不惧人。其中一只蹦蹦跳跳向伙伴奔去,两只鸟相触碰时,皆兴奋地叽喳鸣叫,似在畅谈心中的喜悦。

明潇饶有兴味地瞧着这两只鸟儿,她的府中也饲养了一只白鹦鹉,笼养的东西,总不如野外自由自在的东西活泼灵动。

雨势愈发汹涌。

两只灰燕振翅飞起,明潇的视线亦紧随着挪动,这么一挪,叶慈的神色落入眼帘。都说叶慈是个苦味的人,时时刻刻板着张苦瓜脸,仿佛谁欠了她东西,也唯有面对明潇时,她的话才稍多一些。

明潇想起些要事,道:“近日我忘记问,你兄长的病症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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